“你似乎……感到了內疚。”望著緩緩起身的封不覺,曹欽淡然說道。
“不,我只是替她不值。”封不覺站定后,朝曹欽投去了一道冷然的目光,“作為一枚棋子,她的一生都太過沉重和悲哀了。”
“棋子……嗎……”曹欽緩慢地道出了這幾個字,隨即面露微笑,“封寮主……這世上似乎沒有什么事能瞞得過你的眼睛呢。”
“現在,林顏都已經死了,你總可以告訴我事情的來龍去脈了吧?”封不覺接著道。
“可以是可以……”曹欽道,“但……真有那種必要嗎?”
“曹公公神機妙算、布局深遠,若不找個能理解你的人把這些說出來……”封不覺應道,“豈不是明珠暗投么?”
“呵……好吧。”曹欽笑了笑。
他停頓數秒,將思緒整理一番后,娓娓接道:“這事兒……還得從蒼靈論劍那年說起。”
“封某,洗耳恭聽。”封不覺接道。
曹欽點點頭,繼續說道:“當年,一朝論劍,天下驚變。林常與錦衣衛前指揮使錢聹勾結一事,無疑也傳入了先帝的耳中。先帝以為,此事應引以為戒、不可輕視……如果江湖勢力和朝中的某些勢力暗中結黨,那他們很快就會<成為一股誰也無法控制的力量,甚至對皇權構成威脅。”他微頓半秒,接道,“于是……在不久之后,一個長遠的、沉重的使命,落到了我的肩上。”
“原來如此……”封不覺問道,“從那時就開始了啊……”
曹欽沒有應他的話,而是接著敘述道:“為了實現這個使命,我需要兩枚棋子,其一……是一個武功冠絕天下、且對我言聽計從的人;其二……是一個有野心、有毅力、且懂得把握機會的人。”
“也就是林顏,和袁圻。”封不覺接道。
“呵……”曹欽笑而不答。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培養第一個人,是需要時間的,好在我最不缺的就是時間。既然不缺時間,那接下來要確定的就是人選了。”他頓了頓,“林顏……就是個完美的人選。”
“控制那樣的一個小女孩比較容易是嗎?”封不覺冷冷言道。
“也并沒有你想得那么容易,不過……我的確是成功了。”曹欽頗為得意地回了一句。
然后,曹公公便解下腰間懸著的酒壺,淺酌一口后再道:“林常死后,他那懷有其遺腹子的遺孀就被趕出了葉府。我派東廠的探子在暗處盯了她幾年。想看能不能從她身上打探出林常的武功秘笈。結果……我并沒有找到‘太虛無相大法’,但是……我的探子卻意外地發現,林常的女兒竟是個根骨卓絕的絕世奇才。”
說到這兒時,曹欽還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林顏的尸體:“我等了五年,覺得時候差不多了……于是就派人放出一條消息,說林常的遺孀帶著丈夫留下的絕世秘笈藏身到了一個小鎮上。
果然,不出半月,便有一些聞著腥味兒的江湖匪類被誘來了。
那夜,我蟄伏在黑暗中。一直等到他們將林顏的母親活活逼死,隨后再出手救下了那個丫頭。
從此以后,我便成了她的義父。”
“然后你就順勢把我給賣了?”封不覺插了句嘴。
“呵呵……封寮主,你得理解。”曹欽道。“人要成長,必然得有動力。母親的死對她的刺激確實很大,但那幫兇手已經被我就地解決了;我也不是沒想過……故意放幾個人離開,讓他們成為林顏未來的復仇目標。但說句實話……那班貨色。根本不夠資格。以林顏的資質,十歲以前就能將他們殺光報仇了。”
“所以……我這個‘殺父仇人’,就成了最佳的選擇。”封不覺接道。
“她如今的武功你也看到了。”曹欽伸出一手。示意了一下那邊的尸體,“封寮主,你應該覺得榮幸……沒有你,就沒有今天的林顏。”
“你還是接著說你那使命吧。”封不覺始終沒有轉頭去看林顏一眼,只是目視曹欽,用不太友善的語氣與其交流著。
“此后的十多年,林顏的武功可謂一日千里。她的悟性極高,六歲起就以命辰玄功筑基,又得我真傳無數……至十八歲時,武林中已經沒有幾個能夠與她比肩的人物了。”曹欽接道,“而最重要的是,她還很聽話……與仇恨相對的,她對我這個‘救命恩人’、‘授業恩師’可是充滿了感激之情。只要是我讓她執行的任務,她都會毫不猶豫地完成。”
“我要是沒猜錯的話……‘閻王’,就是在那時誕生的吧?”封不覺問道。
“正是。”曹欽回道,“葬心谷的存在,以及‘閻王’那‘長生不老’的傳說……都是計劃的一部分。”他又喝了口酒,并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了看覺哥,“你應該能明白,那些青春永駐的功法,其實已不是‘武’,而是‘道’了。我呢……是年過五旬才以武入道的,林顏算是占了我的光……為了讓她保持年輕、以‘不老’的容顏示人,我每年都會傳她一部分玄道功力,并且指示她每個月都跟所有的葬心谷居民見上一面,讓他們做個見證。”
“但這樣做……和真正的長生是不同的吧?”封不覺接道。
“自然是不同的。”曹欽道,“你剛才不也看到了嗎……一旦功力散去,她的身體就會成倍地衰老。”
“說白了……你在提前透支她的壽命。”封不覺道。
“我也很無奈啊……畢竟道心和武學不同,不是她那個年紀的人可以輕易修成的。”曹欽揚了揚手,“為了讓她容顏不老,這是唯一的辦法了。”
“那……后來呢?”封不覺不想再聽這個,他又問了個問題。
曹欽也是很平靜地接著說道:“二十一年前,葬心谷這邊的事情基本已安定下來。我覺得時機成熟,便開始尋找第二枚棋子。”他抬頭望了眼身邊的櫻樹,似是回憶起了什么往事,“那一年。恰是盛平元年,先帝駕崩后,太子……也就是當今的皇上剛剛登基。那正是一段殺人的年月,朝中一片腥風血雨,無數人頭落地……
那年中有十個月的時間,我都在絞盡腦汁地往一群站錯隊的人身上安罪名,送他們全家上刑場。
直到臘月,我才有了些許空閑,化身為一個算命的瞎子,去江湖上走一走……”
“就是在那時。你選中了袁圻。”封不覺接道。
“呵……”曹欽道,“也可以說是袁圻自己找上了我。”他又飲一口酒,再道,“與他的相遇,確是巧合。起初我覺得他不是很符合我的要求,因為他實在有些平庸,年紀也已不小了;但后來我發現……正因如此,他才是最佳人選——一個人越是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平庸,他就越是懂得機遇的可貴。再者……袁圻本身就有半套命辰玄功在手。還省去了我諸多麻煩。不得不說……這就是機緣。”
“至此……兩枚棋子就都埋下了。”封不覺道。
“然也。”曹欽笑道,“再往后我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著時機到來。”
“而皇帝……為你選定了時機。”封不覺接道。
“你好像已經知道了什么?”曹欽道。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件事的背后。是皇帝在做推手。”覺哥回道,“我想……他根本沒有病危吧?”
“哈哈哈……”曹欽大笑,“厲害。”
“也沒什么厲害的,很淺顯的推理而已。”封不覺道。“假如皇帝真要找什么‘長生之術’,直接問你這個越活越年輕的東廠廠公便是了,何必去找什么‘閻王’……”他頓了頓。“另外,聽了你剛才的說明,我基本可以確定……閻王的事情,還有先帝給你的使命,現在的皇帝也是全都知道的。由此可見,這次所謂的“尋術”任務,其實另有目的……”
“和封寮主聊天就是輕松啊”曹欽點頭道,“你說得沒錯……這次的旅程,實則是一次‘清洗’任務。”他說到這兒時,神情略微變得嚴肅了一些,“當今圣上年事已高,膝下僅有一幼子,且并未正式立太子。而晉王朱知楂……年華正好,在民間德望也頗高,雖然他自己是沒動什么僭越的念頭,但朝中想推他一把……并借此上位的人可不在少數。
那些文官倒是好辦,我有一百種方法可以弄死他們;但錦衣衛、大都督府、禁軍、甚至是我東廠之中的那些人……就不是那么好處理的了。”
“此刻,這些人應該都已經死了吧?”封不覺也是看到了山莊中那些尸體的,故而猜到了一二。
“呵呵……那是當然。”曹欽道,“這次葬心谷之行,我把最該殺的幾個都給湊出來了……能一次解決,很是省心。”
“那先帝給你的那項使命呢?”封不覺又問道。
“那個嘛……”曹欽神色微變,“我以‘長生之術’為餌,引袁圻率領諸多武林人士齊聚于此,本來是想讓他們和林顏所訓練的谷中人打個兩敗俱傷……順勢將中原武林的一流高手一次性剿滅殆盡的。”他停頓兩秒,再道,“隨后,我只需讓林顏到武林中開宗立派……最多三年,她便可一統江湖。”
“如此一來……江湖,也就成了你掌中之物了。”封不覺接道。
“不……是皇帝的掌中之物。”曹欽道,“……我,只是個做事的人而已。”
“隨你說吧……”封不覺道,“但是……現在林顏已經死了。”
“是啊,她死了。”曹欽道。
“那誰來做這個武林至尊呢?”封不覺道。
“呵呵……誰都可以,反正你不行。”曹欽笑道。
“為什么?”封不覺明知故問。
“因為你是一個無法控制的人。”曹欽道,“就連我……也害怕你這種人。”
“所以……”封不覺示意對方說下去。
“所以……”曹欽飲完了壺中的最后一口酒,“你最好就死在這里吧。”
“我還以為咱們是朋友。”封不覺道。
“咱們的確有交情,可能的話……我也不想殺你。”曹欽道,“但為了我的理想,我必須殺了你。”
“理想?”封不覺擺出了死魚眼,“你一個入道之人,還在兢兢業業地為朝廷賣命,這我就不吐槽了……”他干笑兩聲,“但是……你居然說你有理想?”
是的,曹欽當然有理想。
如前文所說,他是個超然之人。
功名利祿、榮華富貴,對他來說已經無所謂了。
天下無敵的武功,他也已經有了。
絕色美女……這茬兒不提也罷。
總之,俗世中大多數人所追求的那些東西,對他來說已不是什么追求。
然,曹欽還是有理想的。
他所考慮的東西,與其說是個人的“理想”,倒不如說是一種“理念”。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曹欽的聲音忽然變得高亢,眼神也變得十分凌厲,“一言之堂……才能杜絕黨爭。一統江湖,才能讓世上不再有所謂的‘江湖’。
殺人容易,誅心難;葬心谷,葬的不止是人,更是心。
我說了……我有的是時間,哪怕再花五十年、一百年,我也會完成這一切。
當我成功的那一天,我大明江山便可千秋萬載、國泰民安。”
“好啊說得很好嘛。”封不覺雙手插袋,歪著頭言道,“但真到了那個時候,你自己……不就成了這套制度下必須清除的異端了嗎?”
“這……就不用你操心了……”曹欽說著,丟掉了手上的酒壺,將內息一綻。
那一瞬,周圍的櫻花如雪般崩落,漫天光霧則似漩渦般旋開。
破曉時分的曙光,也恰在這時自天空中灑落……
多年以來,這是曹欽首次以認真的態度去運功。因為他知道……眼前這個對手,值得他這樣去做。
“封寮主,無須客氣。”紛亂的落花中,曹欽單掌一翻一揚,“你我今日一戰,生死由天,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