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島的清晨是清冷的,在太陽完全升起之前,海風挾來的寒意像一支冰冷的手,輕撫著蔻奇柯緹島上的萬物生靈。
在這黎明時分,兩道人影,正漫步在赫伯特莊園的花園長廊中。
其中一人,是封不覺;而另一人,則是懷抱著維多克的左言。
“你這樣真的好嗎?”覺哥悠哉地說著,“把剩下的爛攤子交給一個已經半醉的大叔處理?”
“怎么做我都已經安排好了,有他沒他都一樣。”左言回道,“倒是你……”他抬眼望著覺哥,“你‘這么做’……真的好嗎?”
“有什么不好的?”封不覺用很坦然的語氣反問道,“像約翰這樣的人,至少在十年前就該進監獄撿肥皂了。”
“我想……這就是我們三觀不合的地方了吧。”左言接道。
他接下來要說的話,不僅代表自己,也代表了維多克:“我之前說過、且我也是這樣堅定地認為的……我們偵探,是無權去審判誰的,我們能做的……只是找出真相而已。”
“那么你認為誰有這個權利去審判別人呢?”封不覺緊接著問道。
“當然是司法系統了。”左言回道。
“原來如此……你篤信的是‘法律’嗎……”封不覺若有所思地念道。
“若我不信法律,那還能信什么呢?”左言道。
“你可以試試宗教。”封不覺笑道,“讓‘神的代言人’告訴你,‘神要審判誰’、以及‘神會如何審判’。”
“呵……”左言明白覺哥的意思,他也笑了,“難道你覺得法律和宗教一樣不可靠嗎?”
封不覺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頓了頓,說道:“我有一個當律師的朋友,他曾說……他最喜歡的一句電影臺詞就是——‘如果你想尋求公正,那就上妓院,如果你想被人干,那就上法庭’。”
“很……有趣的觀點。”這話左言不知道怎么接,不過維多克在心里回了這么一句。
“你說偵探‘能做的’就是找尋真相,那么我要告訴你的就是……”封不覺道,“‘真相’是什么……無所謂。
“我們的司法系統不在乎真相,司法系統追求的是相對的公正、法制的威懾力、以及必須維持在一定水準以上的效率。
“我們的法官不在乎真相,他們只是履行職責、監督和掌控審理的過程、并宣布結果。
“我們的陪審團也不在乎真相,他們只是履行公民義務,接受并選擇某方律師灌輸給他們的、相對而言更可信的那一套說辭。”
“而我們的律師……更不在乎真相;和偵探恰恰相反,律師‘能做的’,就是撇開所謂的‘真相’,為委托人提供最好的辯護;這一行的職業道德,就要求他們忽視自己個人的道德標桿和情感傾向,在名為‘法律’的游戲中成為能左右勝負的玩家,‘真相’對他們來說最多是可以利用的籌碼而已。
“但是……你能說我們的制度是錯的嗎?你能說這制度中的每一個環節、每一個人都是錯的嗎?
“顯然不能,事實上……他們都是對的,他們都是在做自己應做的事、正確的事。
“也只有這樣,才能維持這個‘相對公正’的系統,才能維護這個建立在法治基礎上的社會的穩定。”
封不覺說到這兒時,看了一眼左言,接著,又不經意地將目光下移,看了一眼維多克。
“不……”片刻后,左言開口道,“我并不認可這種說法……雖然你說的這些,有很多我確實無法反駁;但至少……我可以肯定,‘真相’還是有意義的。
“在這世上無數的案件中,或許不是每一個‘真相’都能換來‘公正’,可若是無人去重視和追尋‘真相’,那我們就連‘相對的公正’都將無法得到,人類經過多年不斷完善起來的司法體系也會因此崩塌。”
“呵呵……你是這么想的啊……”封不覺笑著念道,“有意思……”他又微頓半秒,看了看維多克,“很有意思……”
“不,沒什么意思……”左言代維多克接道,“不過有時候,‘沒意思’才是好的。”他仰起頭,望著遠方的朝霞,“假如我們的司法體系真的土崩瓦解,讓我們回到了‘少數人以神之名來分配權力、審判一切’的時代,那才叫有意思呢。”
“呵……我不是說你的觀點有意思。”封不覺道,“我是對‘你持有著和我不同的觀點’這件事……感到有趣。”
“哦?”左言疑道,“這不是很正常嗎?我倆認識才不到一天,若是我們發現彼此的三觀高度一致,那才稀罕吧?”
“嗯……”封不覺聞言,高深莫測地笑了笑,“呵……對,也對啊。”
事實上,他這句“對”,并非全然是在贊同左言的話,只是他自己心中此時想道——一個作家自己的三觀、性格、能力、認知……和他筆下創造的人物相比,理應是不一致的。
這世上最難說清的事物,就是“人”,而對一個人來說,最難以客觀地、準確地審視和描寫的……就是自己。
既然他連自己是怎樣的都寫不清楚,那他所創造的人物,又怎么會和自己一樣呢?
“話說回來……”過了會兒,左言又道,“就算在這件案子上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把你的推論當作最終結論來辦了,但后續會不會如你所愿地進展……我可不能保證啊。”
“呵呵……放心吧。”封不覺道,“我可以保證,約翰和山姆都會得到他們應得的結局……至少是在我心中、令我滿意的結局。”
“哈?”左言虛著眼,干笑一聲,“你這話說得……聽起來可就有點兒像那種中世紀‘代神發言’的宗教領袖的口風了啊……”
“那你就當是‘神’直接跟你說的好了。”封不覺微笑著回了一句,隨后忽地停下了腳步,“好了……時間差不多了,我得走了……再見了,左言,再見了……維多克。”
“時間?”這突如其來的話題轉換和道別,讓左言稍稍遲疑了幾秒,方才回頭,“你要去碼頭趕船嗎?”
然而,當他轉過頭時,那名為“封不覺”的神秘偵探……已然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