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東含笑的神色不變,聲音卻是淡淡的:“路澤,這世間的事又豈是一言兩語說的清的?你通析眼看到的東西,會說出多少?”
路澤垂頭嘆了一會兒,思緒極快的回轉到幾百年前:二人初見之時卻是在神州一座名喚鳳謠的小鎮。
那時的鳳謠小鎮正是冰雪紛飛之際。
萬里雪飄無疑是極美的,但是,縱飛雪如玉花,可風力似刀割。是以觀雪景,真正在雪中觀景的人卻是少之又少。鳳謠小鎮被一片冰封覆蓋,官道之上,不見蹤跡,不管是凡人還是修士,目之所及,都幾乎無法看到。
他游歷至此,獨自一人衣帶翩飛,于雪中行走,簌簌的冰雪灌了一脖子。雖說因那時他修為已至金丹,世間無論是酷暑還是嚴寒,幾乎都對他起不了一點作用。
灌了一脖子的飛雪,雖說表皮依舊溫熱,可或許是感官受此漫天大雪影響,他倒是極為應景的縮了縮脖子,與凡人察覺寒冷的動作一般無二。
在漫天的冰雪中,那飄飄的衣袂,平日里的瀟灑似乎也在這風雪之中不見了蹤影,愈發單薄了起來。
正是一年除夕日,鳳謠小鎮之上的店鋪小閣早已關了,也直到此時。他自修行以來,心中第一次感覺到一種名為寂寥的東西。
得之,與之。求長生一途一旦成功,那便是飛仙成神。可在這過程中,除了那極其微小的成功幾率之外,更多的是數不清的困難等待他的克服。首當其沖的,便是寂寥。
他自修行開始。便未曾感覺到那種名為寂寥的東西,也直到此時,或許是在這自然風雪恢宏的背景之下,路澤平生第一回嘗到了寂寥的味道。
如一個普通遠游在外的凡人一般,他獨自一人穿過鳳謠小鎮,幾乎是橫穿了整個小鎮,在小鎮的盡頭,他才看到了黑夜之中,除了天上冷月與漫天星斗之外的另一點光亮。
不同星月光亮帶給他的冷厲。這次的光亮,帶給他的是溫暖。
他走近鳳謠小鎮盡頭那間臨街的酒肆,燈光昏暗,在那時的他看來卻如許明亮。破舊的酒肆外頭掛了兩串燈籠,大約是為了除夕的氣氛,可事與愿違。路澤只覺,有了這兩串在風雪中飄搖的燈籠,才更顯寂寥。他推門而入。
這間看起來有些破舊的酒肆里頭,零零散散的坐著幾個客人,每桌之上都點著一盞昏暗的油燈,這些客人無一人說話,皆暗自獨酌,整間酒肆里頭只余那主人倒酒、擺弄小菜的聲音。
“隨便來兩個小菜,再弄一壺酒來。”平日里,他對這等口舌之欲的事物并不熱衷。
可現在的他,只覺得似乎只有如此動作,才不辜負這一片大雪紛飛。
小菜很快便上來了。路澤正準備動筷,便聽聞角落里頭一聲響亮的酒嗝聲,緊接著一聲帶著酒意的洪亮聲音響起:“兀那店家。這酒,這菜怎的回事?硬的跟石頭一樣,叫衛某人怎么動筷?”
聲音洪亮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不羈,實在是叫路澤討厭不起來。他循聲望去,正見到角落中那一桌,一身翠墨青衫的男子懶懶的坐在竹凳之上,形容迷離,只是那雙含笑的眼睛卻亮的驚人。
見他回過頭來,那修士整了整衣衫,胸前那一枚昆侖制式的標志若隱若現。昆侖、蜀山不見得全是好人,可在周圍無一相熟之人的前提下,見到一位號稱正道昆侖的弟子,總不會叫人太過緊張,更何況他又出身蜀山,昆侖、蜀山的正道聯盟,眾人清楚的很,只要互相壓制的兩方始終旗鼓相當,這樣飄搖的聯盟便會一直存在下去。
整好衣衫的修士朝他眨了眨眼,這還是頭一回,路澤只在他的眨眼之中似乎就明白了什么。
手中一記虛晃,一張紫焰神雷符赫然在手。
“店家,過來一趟。”那店家應聲而來,路澤抬頭,盯著這店家,一雙眼中似有莫名光亮閃過。
這店家面上帶著和藹卻又僵硬的笑容,一雙黑瞳之中似是喪失了靈氣,許久動都不動一下。
路澤微不可見的輕嘆了一聲,突然出手,一掌重重的擊向那店家的背部。
剎那間玉光相擊,周圍風雪交加,那原先叫他覺得溫暖的酒肆頃刻間化成成了飛灰,只有幾個似是喪失了生機的修士目光呆滯的坐在漫天風雪之中。
而被一掌貼上一道紫焰神雷符的店家整個人卻似是瓷瓶捏成的一般,渾身肌體的肌膚碎裂開來,金光自里向外射出。
精光乍現之后,路澤只覺眼前一閃,再看時,眼前除了漫天的風雪還是風雪,再無其他。
風如刀割,縱修真者不懼酷暑嚴寒,可這一瞬間,路澤似乎也感同身受的感覺到了那般刺骨的寒冷。
直到一聲輕笑聲:“喲,原來是個白胖蘿卜!”打破了這刺骨的寒冷,路澤回頭,循聲望去,卻見正是方才那聲音洪亮,給他好感的修士。
那修士的長相卻與他那洪亮的聲音截然相反,清雅如翠竹,此刻的他玉立身長,倒提著粗可及人腰的一支金色人參調笑了起來:“好大一支蘿卜,衛某人平生在昆侖也算看到了不少世間罕見的珍品,這般大的蘿卜卻還是第一次見到。有意思,哈哈,有意思啊!”
路澤對他方才的出聲提醒本就好感大生,眼下見他如此不羈的模樣,好感更甚。不由走近他,拱手一禮:“在下蜀山路澤,多謝道友方才提醒。”
“昆侖衛東。”那修士含笑抬眼,“能明白衛某人的意思,也要虧得你生了一雙好眼。”
路澤輕笑了一會兒,轉眼看向那人參精:“難怪他生的如此肥碩,原來是吸取了修士的精魂。吸取的精魂左右也回不來了。倒是這人參精,當真是個極品。”
“極品?見仁見智罷了!”卻見衛東說著,笑瞇瞇的揚了揚手里的人參精,“你我初次合作,便這般默契,衛某人今日就交你這個朋友了,給!”
路澤接過衛東扔來的酒壇,灌了一口,只覺渾身熱血。以天為被地為席。雪中對飲,自有一番說不出的灑脫,這才開始了他們數百年的交情。
路澤以為,天下之大,昆侖、蜀山各占神州一邊,天南地北的兩人能在同時于同地相遇。這是何等的緣分?只要一個眼神,對方便能心領神會,至少在路澤心中。衛東的地位早已越過了一般好友,隱隱已升到知己的層面之上。
現下,卻知對方竟然隱藏著一個這般大的秘密,他自詡知己卻不知,無疑,在路澤心中是有著一種名喚酸澀的東西的。
可是,自己卻又不能多說什么?確實,他通析眼看到了無數的秘密,這些秘密最終只被他深深的藏在心底,就連衛東也不知曉。
看著對方含笑卻復雜的眼神。路澤長嘆了一聲,他確實沒有資格指責衛東。只是在一瞬間,他突然發現。二人相交數百年的友情看似親密無間,卻隔著一片朦朧的薄紗,就似一副上好丹青之上湮開的水墨,雖然已然看不清楚,卻到底有了顏色,再不是白紙一張。二人自有自己的秘密,這些秘密便是兩人相交的底線,再如何交好,也不會合盤拖出。
這世間的修士多數是道修,道修并不刻意強調無欲無求,是以親情、友情、愛情這些人生來所帶的七情六欲修士并非沒有。在這一瞬間,路澤只覺忽然之間似是抓到了什么一般,似乎對于修士來說,什么親情、友情、愛情無論看似有多么濃烈都不及真正的交心交底。
路澤雙眼之中光華交錯,整個人渾身自內而外的散發出的靈力自動將他包裹了起來,整個人如蠶蛹一般被護在其中。
衛東神色詫異,方才與路澤交談之際,就見他神情迷茫,似是陷入了回憶之中,他自也想起了二人相交的場景,只覺有些黯然,卻沒料到路澤能在這個時候發生這樣的變化。
如他們這般的修士,一路能修行到出竅期,幾乎人人撇去靈根來看,都屬天賦異稟之徒,都有過頓悟。頓悟的好處自然不用提。一朝頓悟,抵十年苦修。這在修真界中,即使是方才引氣入體的小修士也知曉的事情。
可修行至出竅期,大多數天賦異稟,自萬千修士中殺將而出的修士的處世觀幾乎已經定型,這樣的修士,一般已經很難頓悟了。
然而,要么不頓悟?若是頓悟,那得到的好處恐怕非同凡響。
只是頓悟雖然有著巨大的利益,可卻也有非一般的危險,如現在的路澤雖說渾身自有防御法寶,可這等令人眼紅的事情,若是其他修士一旦起了妒忌暗害之心,在現下路澤渾身最脆弱之時打斷他,那么路澤極有可能受到反噬,修為無法增長不說,還有可能倒退。
修真界中記錄雜事的《處事經》便有一句記錄這種情況的:朝聞道,夕白頭也,悔恨終身矣。
這句話說的便是早晨頓悟,卻頓悟不成,受了重傷,不過一日,夕陽西下之時,已是滿頭白發,自此悔恨終身。
誠然,這個島上昆侖、蜀山、東海三島的修士眾多,可魔道修士雖說不聚集于此處,可人數也不在少數,方才還明凈如洗的天空剎那間暗淡了下來,在路澤頭頂上方形成了一道巨大的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