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上輩子雖然也是個放牛娃,卻是一個自強不息的放牛娃,雖然沒有讀書識字的家庭條件,卻憑借著決心和毅力,自學成才,不但寫得一手好字,還懂得寫詩呢。流傳后世的《憤題和尚詰問》里就有一首朱元璋寫的詩:殺盡江南百萬兵,腰間寶劍血猶腥。山僧不識英雄漢,只顧嘵嘵問姓名。
再說算數!他曾經掌握一個龐大的帝國,事必躬親,每一份奏章都親自批閱。在反貪污的戰斗中,他曾經親手計算過不知道多少本賬簿,把那些妄圖瞞騙他的貪官污吏殺了個尸橫遍野。一個鄉紳家偏院的賬簿,在他看來完全是一件小事兒。
“真能識字算數?你可別騙我,賬簿就在這里,你做給我看看。”馬千九沉聲道。
朱元璋從書房里拿出一個算盤,在桌邊穩穩地坐下,借著油燈翻看賬簿,左手翻書,右手敲打算盤,他的右手撥拉得飛快,一塊算盤用得純熟無比,不消一會兒,就將齊管事留下來的賬簿比對了一番,結束之后,又提起筆來,準備在賬簿的最后一頁題字:“閱畢!”
剛提起筆,他的心念一動,不對……我又不在是批閱奏章,寫什么閱畢?而且我不能隨意題字,上一輩子練出來的書法,龍飛鳳舞,充滿霸氣,如果寫在紙上,將會力透紙背,金戈鐵馬之氣掩都掩不住,恐怕引起馬千九的懷疑。
他輕咳一聲,決定在這里藏個拙,于是不好意思地笑道:“馬管事,我雖然會寫字,但是寫得十分難看,而且識的字也不多,這地方我該怎么落筆?”
馬千九心中一松,打消了懷疑,笑道:“你就寫個‘此處交割’就行了!”
朱元璋道了聲謝,故意用不正確的握筆姿勢拿起毛筆,歪歪扭扭地寫道:“此處交割……今后由朱八負責……”就算寫字寫得再好的人,只要握筆姿勢不對,也寫不出平時得意的書法,朱元璋這一排字寫得歪歪扭扭,難看之極,這才比較符合了他一個放牛娃的身份。
不過這幾個歪歪扭扭的字在馬千九看來,也是十分難得了,他拍了拍朱元璋的肩膀笑道:“你是怎么學會的寫字算數?”
“放牛的時候……無聊,就隨便學了些。”朱元璋隨口說道。
馬千九微笑了起來,重重的拍了朱元璋的肩膀兩下:“小伙子不錯,挺好的!我看你挺順眼。”這話倒是真心的,今天朱八出現之后,一直低調不扎眼,但做起事來卻沉穩練達,顯示出一股從容不迫,這種人誰看也會順眼。
“對了,你對二少爺派人打澄城張氏的事兒,怎么看?”馬千九突然問道。
這話如果換了二少爺來問,朱元璋的答案一定是:打得好,打得妙,打得呱呱叫,打出馬家的面子來。但是換了處事比較穩重的馬千九來問,朱元璋的回答卻截然不同,他想了想,低聲道:“我這做下人的,本不該說二少爺的閑話,但這事兒我覺得二少爺做得不對,咱們馬家雖然財大氣粗,但老爺已經致仕了。這致仕的官兒,就不再是官,而是民。自古民不與官斗,咱們家不應該和澄城張氏斗下去,應該想法搞好關系才對。比如這次的‘詭寄’,就因為和澄城張氏搞糟了關系而辦不成,平白無故損失了百畝良田,依我看,澄城張氏不會就此收手,還會對咱們家使絆子,咱們現在應該趕緊備好厚禮,送上張氏的門去。”
馬千九點了點頭:“你這小伙子真是深得我心啊,你說,咱這做下人的如果想勸諫二少爺,該用什么辦法最好?”
朱元璋微微一笑,這個問題你可考不了我,他裝出苦思了半天的樣子,開口道:“勸不了……二少爺不是咱們這些下人有資格勸的,當務之急,應該派忠心的家丁,快馬加鞭趕去西安府,請回大少爺來主持這件事兒,才能有轉機,不然咱們家與澄城張氏的關系,只會越來越糟,直到不可收拾才悔之晚矣。”
這句話說得馬千九驀然一醒,他一直在苦思用什么辦法勸止胡作非為又不干正事兒的二少爺,但是試了許多辦法都沒什么效果,雖然二少爺也比較給他面子,但他終究是個家生奴,不敢對自己的主子指手劃腳得太過。聽到朱八這一番話,他才幡然醒悟,現在根本不是他這個下人能說話的時候了,必須請回大少爺來,不然二少爺還不知道要玩出什么花樣呢。
馬千九告辭了朱八回到前院,當機立斷,連夜寫了一封信,將發生在馬家大院的事詳細地寫在了信中,然后派了一個忠心可靠的家生奴才帶上信件,連夜打馬向西安府去了。
馬千九走后,屋子里安靜了下來,朱元璋看著自己的新居,嘴角不自禁地輕輕揚起。
管事的小屋一共是三間,客廳、書房,臥室齊備。客廳里只有一張會客用的方桌,別的什么也沒有。書房里東西滿多,有一張桌子,一個書架,架上還放了《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四書;《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春秋》五經。筆墨紙硯,一應齊備,這些東西都是由前院直接配發的,不需要自己花錢買。
臥室里的東西比較簡潔,一張大木床,床頭有一個小柜子,朱元璋打開柜子,里面有些齊管事的個人物品,還有好大幾錠銀子,約摸二十兩,另外有幾吊銅錢,上次齊管事克扣的賞錢應該就在里面。
挨道理來說,這些東西應該屬于齊管事的兒女,但齊管事孤然一身,死了之后這些東西居然沒人繼承。馬二少爺為人懶惰,也把這事兒給忘了,結果齊管事的財物全都落在了朱元璋的手上。
朱元璋也懶得去動這些東西,就讓它們繼續留在柜子里,他的眼光放在天下,這區區財物不必掛懷,只要取得天下之后,全天下的財物都是他的。
第二天天剛大亮,朱元璋就起了床,首先打了一趟拳,活動了一下筋骨,然后走到了偏院門口,站在了齊管事平時站的那個地方。
齊管事站在這里的時候,臉上總是帶著一股子鄙薄之色,全身上下透著一股子陰氣,但換了朱元璋站在這里,和顏悅色地一笑,卻讓人感覺不到絲毫的寒意,反而有一種和煦如春風般的爽朗。
長工短工們也起床了,陸陸續續地有人走出院來,對著院門口的朱元璋打招呼:“朱八哥,早……”
“你傻啊,現在要叫朱管事了!”
朱元璋微笑道:“別叫我朱管事,把人都叫生份了,還是叫我朱八吧,我和大伙兒是兄弟,你們叫我管事,那就是故意在埋汰我。”
“好,還是叫朱八哥,哈哈!”
“朱八哥今兒起得可真早,哈哈,說笑了,你平時也比我們早出門放牛。”
長工短工們從他身邊走過,一個一個依次給他打招呼,一些長工的婆娘也跟著自家男人給朱元璋打招呼,不過女人們的膽子就要小多了,不太敢叫朱八哥,都是恭敬地叫他朱管事。
不一會兒王二拎著楊超走了出來,他要把楊超送到縣衙去報案,在他身后還跟著那兩個楊超的死黨,扛著齊管事的尸體。看到長工們在和朱元璋說笑,他大老遠就笑道:“喂,你們這些怠慢家伙,別以為管事換成了朱八兄弟,你們就可以偷懶,誰要是偷懶不干活兒,拖了兄弟們的后腿,我拿缽盂大的拳頭打他。”
朱元璋微笑道:“王二哥說得對,咱們兄弟歸兄弟,說笑歸說笑,但是該干的活兒可不能拉下。王二哥,你辛苦點,幫我招呼一下兄弟們,可別讓前院和內院的人說我的閑話,要是我當了管事之后偏院的事兒就運轉不靈了,咱兄弟的臉往哪里擱?”
王二大笑道:“成,我幫你盯著!咱偏院沒了姓齊的,干活兒只會更賣力。”
朱元璋心中淡淡一笑,豪杰碰上梟雄的結果,總是豪杰為梟雄所用,古往今來,從無例外。
王二又笑道:“我先去衙門了,回頭縣太爺可能要傳你去問詢昨晚發生的事,你也是證人之一嘛……不過這事兒應該沒什么好問詢的,我帶著這兩個慫貨一起去,有他們作證,證據確鑿,縣太爺也未必會傳你去問話。”
這時內院那邊突然跑出來一個小小丫鬟,看起來約摸十三四歲,小巧的人兒,最多只到朱八的胸口高,穿著一身精細的丫鬟服,全身上下干干凈凈,整整齊齊。她手上拿著一卷皮尺,遠遠地看到朱元璋,立即大聲叫道:“這位是偏院的新管事朱八嗎?”
“我就是,請問姑娘是?”朱元璋隨口應道。
那小丫鬟看了看他身上穿著的粗布麻衣,吐了吐舌頭道:“果然被小姐說中了……你穿得真糟。”
嗯?看不起我穿得破爛么?朱元璋心中隱隱不快,但沒有發作,只是淡淡地掃了她一眼道:“姑娘究竟是誰?找我何事?”
小姑娘做了個鬼臉:“我叫紫心菜,是三小姐的丫鬟。咱們內院的人昨晚也聽到了齊管事被殺死的事兒。三小姐就發話說了,二少爺做事不上心,新管事的衣服鞋襪什么的,他肯定會忘記準備,叫我今天早上過來一趟,幫新上任的管事量量身子,做一身新衣裳……我過來一看,果然嘛,你穿的還是以前做農活時的衣服,這怎么?咱們馬家的管事,可不能穿成你這樣。”
朱元璋啞然失笑,剛才的不快頓時拋到了九宵云外,這馬家三小姐雖然養在深閨無人識,倒也是個細致的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