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兩馬,急速地奔過魏忠賢的生祠,朱元璋掃了一眼,發現這個祠堂附近根本沒有人走動,里面也沒有人祭拜。魏忠賢在民間的聲望并不太好,當初全國各地興建生祠時,占用了許多民田民房,而且還強迫百姓們尊奉魏忠賢,入祠不拜者處以死刑。這種極端的搞法,不但沒有幫魏忠賢帶來好名聲,反而將他的名聲搞得更臭。
魏忠賢在民間的名聲不好,還有一部原因來自于他對付東林黨。其實朱元璋知道,東林黨也不是什么好東西,魏忠賢與東林黨互掐,充其量就是狗咬狗,一嘴毛的程度,沒有什么正義與邪惡之分。但是東林黨里頗多清流,在民間的名聲比較好,所以民間輿論也偏幫著東林黨一邊,無形中就使得魏忠賢的名聲更臭。
過了生祠之后又跑了一陣子,前方出現一個大宅子,平整的黃土路正對著這座大宅的正門,正門極其華麗,三開的大門,上面三個獸頭,用了極其鮮艷的色彩,并無普通鄉紳士家正門的沉穩氣質,反而顯出一股暴發戶似的氣勢。門前守了幾個穿著棉布衣的家丁,頗有些神采。
馬千九從鼻子里冷哼了一聲道:“進士桿都沒資格立的暴發戶,咱們馬家要來求這家人幫忙,真是丟了面子。”
朱元璋也不說話,只是斜瞥了一眼馬千九。
兩人到了門前,翻身下馬,馬千九走到衫家門邊,通報了幾句。那家丁剛開始看到兩人急匆匆打馬而來,面上還有些看不起人的樣子。直到馬千九通名之后,才肅然起敬,陪笑道:“原來是白水馬家的馬大管事,以及最近風傳的白水第二條好漢朱八哥,您兩位等一下,我進去通報……”
原來衫家距離馬家并不遠,朱八最近的活躍已經借著長工短工們傳到鄉民耳中,然后又輻射開來,已經傳了幾十里范圍了。不少鄉民茶余飯后,都要把朱八的故事拿來談論一二,有些人是當作笑話來聽,但有些窮人卻當成勵志故事在聽……有一天,俺也能從一個長工搖身一變成為管事,那該有多好?
四鄉里的媳婦兒罵自家男人時往往是說:“看你這慫樣,咋不學學人家白水朱八,爭爭氣,也當上個管事來讓我瞧瞧?”
這種閑話在農村里傳得最快,一傳十,十傳百,不消多久,白水第二條好漢朱八哥的故事,就已經響徹十里八鄉。
擁有這種名聲是件好事,例如《水滸傳》里的宋江,就是在江湖中有個好名聲,不管他走到哪里,一報名字,別人聽了立即倒頭就拜,嘴里叫大哥,心里認慫。
馬千九和朱元璋在門前等了一會兒,一個老管家迎了出來,帶著兩人向衫家大院里走,這老管家顯然和馬千九很熟悉,兩人邊走邊隨意說笑,拉扯的都是些陳年舊事。
不一會兒,到了大廳,這衫家的大廳也是極盡華美,朱紅的桌子、翠綠的茶壺、披紅掛彩的窗簾……色彩比較明艷,與馬家的書香世家味兒有些不同,真真是從大門到大廳都充滿了暴發戶的味道。
一個穿著絲綢大褂的中年人坐在大廳上,面容整肅,馬千九悄悄給朱元璋介紹道:“這個就是衫家現在的族長,衫大!別看他滿臉嚴肅很了不起的樣子,其實屁本事沒有,要不是靠著衫十二當了公公,他現在指不定在哪個泥坑里玩兒呢。”
朱元璋還是沉默地點了點頭,他從馬千九里話里能聽出來傳統的士紳家族對宦官家族的那種來自骨子里的不屑,馬千九僅是一個老奴罷了,居然也看不起別人的家主……
“馬管事,你來找我有啥事啊?”衫大滿臉嘲笑似的神色:“你們馬家從來不上咱家竄門,我還以為,咱衫家入不了你馬家的法眼呢。這有進士桿的和沒有進士桿的就是不一樣,哈哈哈哈。”
馬千九的臉上閃過一抹尷尬,但很快就消失不見,拱手道:“衫老爺說笑了,咱馬家這不就是竄門來了嗎?今天我是奉咱家少爺之命,來給衫老爺送禮的。”
“送禮?”衫大精神一振,眼中頓時射出一抹喜色:“什么禮?”
暴發戶果然就是暴發戶,一聽送禮,就變成這樣……朱元璋心里暗暗搖頭,難怪你衫家要被人看不起,光是這份氣度,可就差得遠了。
馬千九伸手入懷,摸出一大疊地契和賣身契,笑道:“這是西固村的地契和村民們的賣身契,合共兩百多畝地,四十幾戶人家,二少爺叫我一次性全部送給衫老爺,希望咱們兩家以后能多親近親近。”
“兩百畝啊……”衫大真是喜從天降,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衫家雖然靠著衫十二入官當太監走紅,在宮中撈回來許多錢,但畢竟底子薄,空有財富卻沒有什么田產,比起那些幾代為官的士紳來說,勢力要小得多。中國人最重的就是田地,有再多的錢,沒有田產也覺得心里不塌實,衫大一直想多弄點田地,給子孫后代們留個根兒。現在有人給他送上兩百畝地,當真是樂壞了。
他激動地道:“全送給我?當真是送給我?”
馬千九點了點頭:“當然,您要覺得我說笑話,咱們現在就簽寫一份轉贈的契約吧。”
衫大高興得上竄下跳,揮手道:“來人啊,拿文房四寶來。”
衫家的家丁送上筆墨紙硯,馬千九提起筆來在紙上寫道:“茲有西固村良田兩百余畝,原為白水馬氏所有,現自愿轉贈于白水衫氏,立此契為據,不得反悔……”
寫完之后,他畫了個丫,又從懷里摸出一枚印,原來是二少爺的印鑒,沾了點朱泥,“啪嗒”蓋了一個鮮紅色的大印上去。
衫大喜不自勝,趕緊也湊了過來,拿出自己的印鑒,正沾著朱泥,他突然腦中靈光一閃……你說這人聰明嘛,他直到現在才反應過來,你要說他笨,他卻偏偏在蓋印之前想到了,手一抖,將印收了回去,沉聲道:“不對啊,憑白無敵跑來送我兩百畝地,這其中有問題!你們有什么事要求我?”
“哎!”馬千九被他問得一楞,一時半會接不上口,總不能直說,我們要推你出去和縣令打擂臺吧?
這時朱元璋突然向前一步,伸手在馬千九背上一拍,表示交給他來處理,然后他才低聲道:“衫老爺,您真是慧眼如炬,咱們馬家這次上門送禮,確實有事相求。”
“哦?有何事,你且說來聽聽,若是說得不好,這田地我不能要。”衫大的聲音開始轉冷。
朱元璋壓低聲音道:“咱們馬家得到一個消息,這白水縣令陳觀魚,乃是東林黨的人……”
“什么?”衫大吃了一驚:“縣太爺是東林黨?”
不光衫大吃了一驚,馬千九也大吃一驚:朱八這是要干什么?這樣胡說八道能成嗎?馬千九趕緊捏了捏朱元璋的手,示意他不要胡說。朱元璋卻反捏了一下,讓他安靜聽著。
衫家幫魏忠賢立了生祠,乃是堅定的閹黨中人,而閹黨的人,最恨的就是東林黨,他立即問道:“有何證據?”
朱元璋認真地道:“衫老爺可曾讀過《興革條例工屬》這本書?”
衫大雖然不學無術,但這本書倒是勉強知道,他好奇地道:“聽說過,這本書是海瑞寫的,你提起這本書做啥?”
朱元璋沉聲道:“海瑞是有名的清流,以兩袖清風著稱。東林黨那些沽名釣譽之輩,一向把海瑞大人掛在嘴邊,當作自己的榜樣……前幾天,縣太爺突然把幾個打算‘詭寄’到咱們馬家的鄉民給頂了回來,當堂宣讀了《興革條例工屬》這本書里的幾句話:本縣詭寄女戶奩田等項,悉行禁革,俱不準冒免。”
朱元璋嘿嘿笑道:“您聽聽,這分明就是東林黨人說話的調調。”
衫大一聽這話,頓時大惱:“是啊,‘詭寄’這種事,由來已久,誰會沒事吃飽撐著來管?只有東林黨那群混球,一天到晚就擺著一副正義者的嘴臉,這個說不對,那個說不對,好似天下除了東林黨,別的人都是貪官污吏,橫行不法之輩,其實他們這些混球做的混球事也不少。”
朱元璋認真地點了點頭道:“縣太爺當堂把這幾句話一讀,以后咱們縣的鄉民誰還敢‘詭寄’?咱們馬家收不到新的田地不打緊,反正咱們馬家的田地已經不少了,但是對于衫家來說……”
他故意在這里拖了個長長的尾音……
衫大一拍桌子:“他媽的,咱衫家本來就沒多少田地,還盼著多點鄉民來‘詭寄’在咱家,他陳觀魚是要干嘛?斷咱們家的根子嗎?”
朱元璋微微一笑,他知道衫大已經上勾了,在大明朝,任何事一旦牽涉到黨爭里,根本就沒有什么對啊錯,東林黨贊成的閹黨一律反對,東林黨反對的閹黨一律贊成。閹黨說的一切東林黨都說是錯的,閹黨如果什么也不說,東林黨也會說閹黨是尸位素餐。
現在導火索已經成功點燃……接下來的事已經不關他的事,朱元璋拉了拉馬千九的衣角,示意了一下,馬千九會意,趕緊對著衫大拱了拱手道:“衫老爺,咱們這就回去了,西固村的地契……”
衫大冷哼一聲,手中的印鑒“啪”地一聲蓋到了契約上:“這契約我收了,我倒要看看,東林黨的人怎么來治我衫家的‘詭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