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叫朱八是么?”顧華修哼哼道:“本官打了放在這里的人,你也敢來插一手,膽子不小啊!”
朱元璋拱了拱手,算是行過了禮,按大明朝的規定,平民見官是要跪的,但其實非正式場和也不需要跪,不然縣令上街走一圈,滿街人都要跪倒,這豈不是有點過火了?只有皇帝才能不分時間地點場合,讓所有人都跪倒在地,縣令大人還沒這個資格。
“縣尊大人,這十五名兄弟現在受了重傷,若是放在這里不管,難逃一死。”朱元璋認認真真地道:“您要的是稅賦,如果他們死了,誰來交稅?還請高抬貴手。”
顧華修歪了歪腦袋,仔細一想,可不是么?抓這些人來打板子,只是要逼他們交稅,若是打死了,豈不是少了十五個人的稅賦。
他冷哼了一聲,揮手道:“既然如此,抬走吧,哼,刁民……”
朱元璋轉身使了幾個眼色,作家丁打扮的西固村年輕人走了上來,將那十五名農夫扶起,向著馮雷村的方向去了。朱元璋自己卻沒走,而是繼續站在衙前廣場旁邊。
過了一會兒,衙役們又抓來了十五名農夫,顧華修將驚堂木一拍:“交不交稅?不交……好!左右,給我打!”
噼啪噼啪!打板子的聲音在衙門大堂上響起,一會兒之后,十五名屁股開花,滿身鮮血的農夫又被扔到了衙前廣場上。
朱元璋輕嘆了一口氣,再一次從人群中走了出來,他對著前后左右,安靜地圍觀的百姓們道:“麻煩來幾位鄉親,幫我把這十五個人抬到馮雷村去……”
人群安安靜靜的,沒有動彈,普通百姓的膽子都比較小,不敢出來和縣令打對臺。
其實這早在朱元璋的意料之中,他長嘆一聲道:“白水的鄉親們,現在被打的是這十五個人,明天,后天,誰知道趴在這里的會不會是你呢?今天幫人一把,明天就有人幫你……”
他一言說畢,人群起了一陣輕微的波動,幾個膽大的年輕人鉆了出來:“朱八哥,我們幫你抬人,您說得對,今天咱們要是不幫這幾個人一把,明天搞不好我趴在這里就沒人管了。”
朱元璋心中暗喜,其實剛才他派身邊的西固村年輕人抬走了第一波被打的農夫,只留下自己一個人在這里,就是作好了打算,要把第二波被打的人交給圍觀群眾來抬。之所以這樣做,其實是一種暗示,由這種低程度的與官府對抗開始,一點點地提高級數。
今天只是用行動向官府做出無聲的抗議,明天就可以向著官府揮出刀槍……
年輕人們抬起傷者走向了馮雷村,沒多久,衙役們又鎖拿了十五個農夫上堂,噼啪噼啪,打板子的聲音再次響起……
當天傍晚,朱元璋來到了馮雷村。
幾個月前的馮雷村,還是一個很普通的村莊,里面就三十幾戶人,但現在與幾個月前完全不同了,村子中心扎起了許多茅草屋子,里面住著朱元璋操練了大半年的兩百多名核心手下。村子周圍的田野里,躺滿了貧苦的百姓,足足有上千人,這些人都已經活不下去了,勉強靠著朱元璋每天發一把糙米過日子。
今天的馮雷村,與平時又有些不同的氣氛,因為從大清早起,就不停地抬來被打傷的農夫,一次十五個,連續抬來了十次,這些被打傷的人都被擺放在馮雷村中間的祠堂里,屁股上面已經敷上了藥,吃了點粥,精神好一點了,但仍然痛得咬牙切齒。
朱元璋走進祠堂,幾個眼尖的農夫就看到了他,立即叫了起來:“朱八哥……”
“謝謝您……不是您相救,我現在已經死在衙前廣場上了……”
“朱八哥,您真是好人啊……”
“嗚……”
農夫們趴伏在地動彈不得,嘴里卻不肯閑著。
朱元璋臉色沉重,對著他們搖頭輕嘆道:“我能救得了你們一次,可救不了你們一輩子,你們還是想法把稅賦交了吧。”
“這個……”
“朱八哥,您又不是不知道今年這旱災……”
“唉,我們真的沒東西錢可交。”
“前幾天,我不滿一歲的兒子,餓死了……嗚……我哪里還有東西交給官府……”
“我家里人吃的,都是山上摘來的樹葉……”
“我那村子里的樹皮都被人吃光了……”
“朱八哥,救命啊!”
朱元璋嘆了口氣:“力有未逮啊……我只是馬家的一個管事,手上也沒有幾個錢,馮雷村這里發的稀粥,還是我從馬家里偷出來的呢……雖然想幫你們,但是我也沒有辦法做得更好了……”
說到這里,朱元璋突然對著一個趴在角落里的農夫使了個眼色,這名農夫很年輕,滿身血跡趴在角落里,似乎也是被顧華修打傷了之后抬過來的,其實并不是這樣,他是朱元璋最早的九名手下之一,來自西固村,名叫馬小天,家里一貧如洗,光棍一條,為人不光有沖勁,也有一絲機靈勁兒,所以朱元璋經常安排他做點事。他身上的血跡和傷痕都是假的,混在朱元璋抬來的農夫里趴在屋角,誰也沒有注意到。
馬小天見到朱元璋的眼色,頓時會意,哎喲地痛呼了一聲,然后咬牙切齒地發言道:“朱八哥……我……我活不下去了……我要和官府拼了!我要造反!”
“嗯?別說胡話……這種話是可以隨便說的么?”朱元璋裝出驚恐的樣子道:“快閉嘴,被別人聽到,你會被抓去殺頭的。”
“殺頭就殺頭!”馬小天吼了起來:“媽的,反正老子都活不下去了,今天這一通板子,我雖然撐過來了沒死,但是明天再打我一通板子,我就不見得撐得過去,造反是個死,不造反也是個死,反正都要死,老子不如豁出去了。”
“兄弟,這話真的說不得,會連累親族的。”朱元璋假意去捂他的嘴,實際上根本沒捂住。
馬小天繼續吼叫道:“朱八哥,您別管我,我要和去官府拼了……我要去和官府拼了……讓我去拼吧……”吼到這里,他突然聲音一啞,假裝暈過去了。
朱元璋抹了一把汗,對著屋子里其他的農夫們低聲道:“大伙兒……這位兄弟受了重傷之后胡說八道,你們可別放在心里,就當沒聽過他的話吧……”
其他的農夫們面面相覷,一時半會說不出話來。
朱元璋輕嘆了一口氣,扯過一條薄被子,蓋在馬小天的身上,然后搖了搖頭,走出了祠堂。經過馬小天這么一鬧,祠堂里變得安安靜靜的,每個人都轉動著心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朱元璋剛剛走出祠堂,王二和拼命三郎兩人就迎了過來,王二湊到朱元璋耳邊,低聲道:“朱八哥,你怎么不借著馬小天的話,就此宣布造反呢?”
“不行!”朱元璋搖了搖頭道:“這些農夫剛剛被馬小天的話引動思緒,眼前豁然出現一條新的路,他們在短時間內是無法適應的,我應該給他們幾晚上的時間來考慮,要不要走上這條路由他們自己來選。”
拼命三郎聽了這話,忍不住點了點頭:“這個我懂,朱八哥是要剔除意志不堅定的人。”
朱元璋走了兩步,停下來道:“對了,嚴密監視這座祠堂,如果有人偷偷溜出來向著縣城的方向跑,立殺!”
“為什么?”王二大奇。
“凡是在這種情況下偷溜出來的人,必定是想去衙門向顧華修揭發馬小天,這種人乃是賣友求榮之輩,殺之不冤。”
“不會吧,都是被打成重傷的鄉親,我不相信他們會去官府告密。”王二滿臉不相信的表情。
但是拼命三郎是經歷過被人背叛的痛苦的,他閉上眼,順著朱元璋的話道:“這個我相信!”
朱元璋皺起眉頭來仔細想了一會兒,然后低聲道:“我估計,這種人至少會有五個左右……王二兄弟,我覺得這件事你不合適管,畢竟這些人都是咱們兩人的鄉親,你就算看到他背叛,也未必下得了手,這件事……交給拼命三郎來做吧。”
洞子崖,鄭彥夫被兄弟背叛,險些身首異處,幸虧朱元璋和王二搭救,才有了現在的拼命三郎,他的心志,其實已經比王二要成熟一些了。王二還帶著一些天真的正義感,但拼命三郎絕不可能如此天真,拔除背叛者的事情,交給他,相信他一定可以做得妥妥的。
拼命三郎點了點頭:“放心吧,這件事我來做!我現在最恨的就是背叛兄弟的人,讓我碰上一個殺一個,碰上一雙殺一雙,不論是誰我都下得了手。”
王二無言。
“咱們的準備,也做差不多了……”朱元璋突然抬起頭來看了一些祠堂,低聲嘆道:“現在只需要等,等著最后的醞釀,從馬小天的身上,將造反的意愿散布開去,從這些受傷的農夫身上,擴散到馮雷村田野里的這一千多人身上,然后……再散布到整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