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關,盧龍塞。
李承約坐在火爐前,仔細看著手上的一份軍報。火爐上正在燒著熱水,熱氣滋滋的往上冒,將整個屋子熏得暖暖的。水沸之后,李承約小心的從吊環上將水壺摘了下來,將一旁的茶盞注滿,一股茶香頓時撲鼻而來。在寒風凜冽的塞外關城烤著暖火、喝著熱茶,實在是愜意到了極點的事情。
軍報發自媯州,詳細的記述了十日前發生在廣邊軍的一場戰事。媯州位于幽州之北、潞河之南,是整個盧龍節度最北的邊州,自古就是中原與胡虜交鋒的第一線。
因為作戰的一方是李承約的兩個結義兄長高行周和高行珪,所以他看得十分仔細。這場戰事雙方共投入了七千人,高家兄弟一方的盧龍軍三千人,其中兩千五百步卒、五百騎兵,契丹迭剌部出動了四千人,其中兩千步卒、兩千騎兵。這是一場堂堂正正的野戰,高家兄弟卻在這場戰事中發揮出色,以新募之軍硬頂住了人數占優的契丹人,目前雙方仍在扎營相持,尋求進一步的戰機。
軍報的最后,是高興周專門寫給李承約的一段批語,將指揮契丹人作戰的幾個重要人物的名字告知了李承約,并重點指出了其中一個叫做耶律阿保機的將領。在這次戰斗中,盧龍軍最大的損失便來自于耶律阿保機率領的一隊精銳騎兵。
“契丹人的主力終于出現了么?”李承約再次回頭細看軍報,一邊看一邊沉思著。
屋門忽然敞開,隨著寒風沖進來的是一條大漢,那漢子轉身將房門關上,嘿嘿笑著坐到火爐邊,一把抓過李承約剛泡好的熱茶就往嘴里灌,卻被燙了一下,“撲哧”一聲吐了一地。
李承約搖了搖頭:“四弟還是這般……唉……也不分辨一下涼熱……”
那漢子正是李承約結義兄弟之一、排行老四的王思同,他訕訕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道:“外頭風大,太冷,想喝點帶熱氣的暖暖身子,誰知道你這茶是剛沏上的……唉,要說到暖身子,還得喝酒才管用,可惜你這軍中無令不許飲酒……”
李承約笑了笑,沒理這茬,改口問:“如何?今日契丹人沒出來?”
王思同道:“那么大的風,契丹人要是敢來,估計都得一個個被風刮跑了。今日關塞應該是沒事了。對了,如此大風,那幾個奚人估計得推遲到明日才能走了。不是某說哥哥,關城上雖然簡陋,但咱好歹也要盡盡地主之誼不是?人家來了多日,咱們連酒宴都沒擺過,也忒小氣了……”
李承約“哼”了一聲,道:“是你自己想喝酒吧?也罷,今晚便許你喝一點,咱們給奚人擺宴送行,既然達成了條件,今后便是盟友了,也不能顯得咱們太過寒酸。”說完,又略帶詭異的看著王思同:“老四,你說實話,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王思同點點頭,又搖搖頭:“銀月公主的大名,嘖嘖……果然不愧是美艷傳遍了草原的明珠啊,可惜咱老王是只能看不能想了,家中大人已經為某訂了親,老趙家的閨女,唉……”
李承約一笑:“老趙家的閨女也不錯了,當年便是幽州城內出名的小美人。”
王思同搖了搖頭:“人比人得死,趕不上啊,實在趕不上……”
李承約道:“老四要不兩個都收了?”
王思同苦笑:“某倒是有那個心思,奈何不敢啊。老趙家那個,咱們誰不知道?出了名的潑辣,而且以他家的勢力,正妻之位是絕不肯讓的。讓這個銀月公主做小?哪怕是平妻,你看奚王愿不愿意?某是不成了,此生遺憾矣!”搖了搖頭,忽然道:“難道哥哥就不動心?”
李承約淡淡搖了搖頭,望著不停跳動爐火,眼前卻出現了那副幽州城中邂逅的美麗素顏。
王思同神秘一笑,道:“跟哥哥商量個事。”
李承約“嗯”了一聲,卻仍在想著自家的心事。
王思同也不生氣,笑道:“下次契丹人再來,出擊的任務還由某來做。”
李承約一口否決:“不行!上次就是你,下次便該是某。”
“哥哥讓給某吧,一天到晚守在城頭,悶也悶死!”
“不行,說好的輪流去!再說某是盧龍塞主將,你乃客將,你要聽某的!”
“真不行?”
“無須多言!”
“既如此,某便不告訴哥哥那位小娘子的事了……”
“什么小娘子的事也不行!這是規矩!軍令懂么……你說什么小娘子?”李承約忽然愣了。
“唉……當年有個家伙喝得一塌糊涂……唉……還好遇到一位善良美貌的小娘子,才沒醉死在幽州街頭……”王思同不住口嘆著氣,眼神里閃爍著狡黠的光芒。
李承約一把抓住王思同的胳膊,呼吸有些急促:“你……打聽到了?”
王思同甩開李承約的手,晃晃悠悠起身向門口走去,邊走邊嘆道:“某就是想下次帶兵出去打仗嘛,結果還拿軍令來壓某……”
李承約毫不猶豫立刻道:“可以!”
王思同哈哈大笑,轉過身來重新坐下,不緊不慢道:“還真是紅顏禍水啊,兄弟之情比不得美人之思…….”
李承約一拳捶在王思同胸口上:“趕緊招來!若有半句虛言,今夜晚宴便休想沾一滴酒水!”
榆關外,白狼山軍寨。
經過近十日的整修,整個軍寨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石墻已經進行了加固,用山里挖出的粘土做了加高和增厚,石墻內也搭建了可以立人的木棧道,同時沿石墻內側搭筑了兩座箭樓。石墻外挖了一條深一丈、寬一丈的壕溝,溝底豎立著密集的尖木,尖刺沖上,誰若是不小心掉入溝中,除了木刺穿腸過外,沒有第二條路好走,唯一通過壕溝的方法就是經過那座從寨門上落下的吊橋。
山壁上大大小小的窯洞也做了清點,將其中保存完好的洗灑出來,打造好木門,鋪墊上干草,在洞內的爐塘中升起火堆,住在里面比想象中要暖和許多。令李誠中最驚訝的是,這些爐塘在當年挖鑿的時候,便留了通煙的孔道,倒是省了李誠中許多事。
山壁下的馬舍也重新搭建了起來,除了原來逃入山中的百姓所攜帶的耕馬外,里面如今圈養著從契丹人手中搶來的二十多匹戰馬。當時李誠中在面對這些戰馬的時候還非常發愁,他的印象里,養馬是非常難的事情,他不知道該怎么處理這些戰馬。要養馬的話,以目下軍寨內的存糧來看,明顯是遠遠不夠的,所以他忍痛做了個決定,要將這些馬殺了,馬肉用來給全體部下打牙祭。
當時王大郎是跟在李誠中身后驗看這些戰馬的,他喜滋滋的一匹一匹撫摸著這些戰馬,心中盤算著如何成立他的斥候隊。聽李誠中說要把馬殺了吃肉,他大吃一驚,忙道:“都頭,為何殺馬?”
李誠中嘆了口氣:“養不起啊……”
王大郎一愣:“什么養不起?”
李誠中道:“咱們的糧食不夠,如今我還在發愁呢,下一步怎么辦才好,哪里還有糧食給馬吃?”
王大郎好半天才琢磨過味來:“都頭是說,你以前用糧食喂馬?”
李誠中道:“這倒沒有。但是戰馬可著實精貴啊,要養好一匹馬,得占用兩三個人的口糧,其中還需要添加大量豆子、麥麩之類……”李誠中所說的養馬方法,是聽當年穿越前部隊上馬術教官所說。
王大郎眨了眨眼睛,道:“都頭是聽誰說的?都頭所說養馬之法,應當是草原極西之地,養那些純種寶馬的方法吧?這些普通戰馬卻不用的,只需放出去吃草就行,費不了什么功夫。咱們河北大地上草場眾多,養馬最是簡單,許多農戶家中都養得有馬,也沒聽誰說要喂養糧食的……”
李誠中呆了一呆:“吃草就行?”
王大郎捋著一匹戰馬的馬鬃道:“是啊。如今是冬天,養馬更是簡單,白狼山外的草場都已干枯,割下來的草,更宜于喂馬。對了,都頭以前答允過某,可以組建斥候隊的,不知還作數么?”
李誠中一邊點著頭,一邊還兀自有些不信:“就這么簡單?你確定?”
王大郎笑了,他已經看出來了,自家這位都頭以前壓根兒沒養過馬,也不知聽了哪里來的流言蜚語,認為養馬是件很難的事,當下解釋道:“都頭放心就是。若不簡單,這草原上成千上萬匹馬是如何養的?契丹人手上可沒那么多糧食,都照都頭所說的方法養馬,他們自己也別活了。”
李誠中琢磨了一會兒,也覺得王大郎說的有理,心情也好轉過來,道:“王大郎下去自己挑人吧,給你二十個名額,組建斥候隊。”
馮道將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民政上。他將三個村中耆老聚集到身邊,又讓張老匠跟隨自己,組成了白狼山民政領導班子。他將山中的七百多百姓進行了梳理和分組,老弱留在軍寨中做日常的事務,比如按照李誠中的要求搭建茅廁和清理窯洞、平整軍寨內的校場;青壯分成兩個部分,一部分照顧糧田,一部分進山捕獵、到玄水中捕魚;女子們也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每天進山采摘野果,另一部分則制作日用品,比如刻制木碗、木桶,縫縫衣縫被;匠戶們則修繕軍寨內的一應設施,搭建土窖燒紙木炭……
李誠中很欣慰的看著張老匠的匠戶能夠留下來,他問馮道是怎么能夠讓這些人才打消了回榆關的主意的。馮道微笑著做了解釋,其實很簡單,職權而已。馮道是平州刺史府的司士曹,司士這個官職,最早是掌管群臣名冊、辨別貴族品級、排定朝儀席位座次的,在地方來說,就是區分貴族、士紳和平民。到了唐代,司士還逐漸肩負起開發山澤以及役使的事情。換言之,張老匠等匠戶的差役分配,全在馮道手中捏著。馮道除了答允張老匠等匠戶,在將來的差役中予以關照之外,還拋出了一個誘人的條件——抬籍授勛。
張老匠等匠戶屬于匠籍中人,這種匠籍,是跟隨著他們世世代代的。他們需要每年抽出一段時期,按照官府的要求自帶糧食和工具前去服役,若是家中有了特殊情況無法服役,就必須拿出一筆“幫貼錢”交給官府,官府以這筆錢雇傭其他人代替服役。服役的期限各地不等,在唐末這個亂世,最重的服役期甚至能達到半年。這是一種沉重的負擔,這種負擔是壓在匠戶們頭上最大的枷鎖,在戰時或災害時期尤甚,甚至能壓得匠戶家破人亡。
馮道的條件是,只要張老匠帶領匠人們留下來,跟隨他服役三年,他就以戰功的名義奏請平州刺史府授予張老匠勛官,通過勛官的獲得,馮道可以在本職權限內為張老匠抬籍,脫離匠籍身份,從此進入士紳的行列中。這個條件太誘人了,在這個時代,沒有一個匠戶能夠抵擋住這種誘惑,所以張老匠不出意料的留了下來,而且干活十分賣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