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重誨望了望天色,太陽早已沉到了山壁之外,谷道中已經逐漸變黑,再有小半個時辰,就會完全黑暗下來。
這里離黃崖洞還有三里地,說起來不遠,但山谷中行走卻至少要兩個時辰,到時候摸黑向前,不定會有多少人失足摔死。可這一段路委實不是扎營之所,讓軍士們歇息在狹窄的谷道上,同樣十分危險。晚上冷不丁翻個身,也許就直接翻到濁漳河里去了,損失不一定就比摸黑前行少。更別提萬一老天爺變了臉,濁漳河再次暴漲,那可就是哭都來不及的事!
稍一權衡,安重誨立刻下令,燃起燈球火把,加速前進的腳步,務必趕到黃崖洞宿營地!軍士們也知道夜宿谷道上的危險,因此只是牢騷了幾句,便順應了軍令。頓時,大隊人馬又加快了速度,如夜色中的火龍一般,向著黃崖洞急進。
六千韓軍拖出去數里地,安重誨也顧不得前后脫節了,只是在關鍵的幾個地點留下軍官,督促后續軍士趕路。
等到月上中梢的時候,整支行伍才收束完畢,安重誨累得顧不上吃口熱食,簡簡單單咬了幾口肉干,倒在親衛幫忙立起來的小軍帳中呼呼大睡過去。
就在睡夢之中,也不知怎么,安重誨猛然感到地面一陣顫動,他立刻被驚醒過來。起身出了軍帳,安重誨看到不少軍士被動靜驚醒,都在月光下發懵般朝四面八方張望。附近幾名軍官大聲的呼喊著,嚴厲彈壓軍士們的不安,不準隨意走動和議論,讓他們躺下繼續歇息。
安重誨招了招手,讓身邊同樣被驚動的幾名牙兵前去詢問哨探。過了一會兒。牙兵匆匆忙忙跑了回來,帶回了兩名放到最前方的哨探軍士,他們回稟說,黃崖洞豁口下再次發生了塌方。前路被擋住了。
安重誨好懸一口氣沒喘上來,氣得將腳下石子踢飛,暗道這一路真是諸事不諧,難道老天都不讓自己偷襲黎城么?又想莫非這是上天警示。預兆著此次偷襲會失利么?如果真是這樣,那么要不要放棄呢?
正在琢磨的時候,只聽又是一陣響動從后面傳來,腳下再次感到了輕微的晃動。這次離得近。聽得比較真切,果然是巨石泥土的塌陷聲。
安重誨心中慶幸,今夜谷道塌方如此頻繁。還好全軍都歇宿在了這個平緩的宿營地。否則真說不好會出現多大的損失。轉念一想,又不覺沮喪,明天還得組織人手清通道路,也不知又要耽擱多少時日。
招來幾個軍官,安排了明日一早掃清通道的各部順序,安重誨再次躺下,在撤軍與繼續前行之間反復權衡。漸漸的迷糊了過去。
安重誨是被一陣喧鬧聲驚醒的,睜開眼的時候,谷中已經放起亮光,天色蒙蒙發白,濁漳河水散出的晨霧正在谷道和崖壁間徘徊。軍士們如沒頭蒼蠅一般四處亂竄,許多人驚慌失措地尖叫著“燕軍!燕軍!”還有不少人干脆抱著腦袋依在土坷灌木下大哭。
麾下的心腹軍官陸續趕到安重誨身邊,安重誨怒問:“怎么回事?什么‘燕軍’?”
幾名軍官同樣神色慌張,七嘴八舌向安重誨稟告:“中伏了,安牙將!”
安重誨心底一寒:“昨夜非是泥土坍塌?”
“不是,是燕軍搞的鬼!前方、后路都被堵死了!”
安重誨腳步如風,一邊吩咐收束軍伍,一邊趕向黃崖洞前,卻見最狹窄的谷道上,小山一般的土石將谷道堵得嚴嚴實實,土石頂部站立著數十名燕軍軍士,盾牌在前遮蔽住大半個身子,人人強弓硬弩,斜指下方。
忍不住地一陣手腳戰栗,安重誨問道:“怎么可能讓敵軍摸到這么近?夜哨呢,怎么一點警覺都沒有?不是在這里放了一隊兵么?他們去哪兒了?”
沒有人回答安重誨,面對這一突發狀況,所有人都感到迷茫。
安重誨用兵談不上如神,但行軍宿營之際,安排夜哨值守、布置軍士扼住要道,這是一名稍懂帶兵常識之人都會做出的正常舉動,安重誨顯然不可能犯這種大錯。
顧不上追究原因,安重誨草草布置了這里的防務,又立刻向后路而去,那里同樣被一座小山般的土石堆堵住了,土石堆的頂部同樣是數十名軍士扼守于此。
敵軍到底是怎么繞過自己,將自己后路截住的?這個問題令安重誨百思不得其解。等趕到近前,安重誨這才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土石堆上的軍士人人都是老河東軍裝束,外批黑甲、頭頂圓皮氈帽,脖子上系著赭紅色胸巾――胸巾是區分藩漢馬步軍與黑鴉軍、威遠軍、代北兵、雁門兵、大同兵等各支老河東軍的標志。這些軍士無論身形、樣貌,完全與安重誨麾下的原藩漢馬步軍、現在的韓軍沒有什么兩樣,連搭在弓箭上的右手扣弦手勢都一模一樣――三指扣弦,這是云州以北胡族傳入的射箭要訣!
居中一人甚是面熟,安重誨一見就忍不住直接驚呼出聲:“李老七!”
東陽都李都頭沖安重誨招了招手:“原來是安牙將,多日不見,一向可好?”
安重誨轉過頭來怒視身旁的從弟安重蒙,恨恨道:“你辦的好差事!”
安重蒙臉色漲紅,分辨道:“原本就是自己人,也不知怎么,李老七他們就從黃崖洞口那頭過來了……某麾下弟兄上前問過,他們說是從洞口那邊撤下來換防的……黑夜里誰看得清楚?哨令和口音又沒有破綻……弟一定追查下去,軍法處置那幫懈怠的家伙!大郎……其實也不怪他們,李老七帶人過來,大夜里的,誰能想到?誰能分辨出來?”
安重蒙昨夜巡值,實際上問話的就是他本人,但此刻不敢擔這責任。只好推說是手下弟兄分辨不清。安重誨聽了他的解釋,也無奈的嘆了口氣,他也明白,別說安重蒙了。就算是自己親自帶人值夜,遇到這種情況,只要沒有見到李老七本人,也很有可能就此疏忽。卻也不能就完全怪罪到自己從弟身上。
至于李老七怎么大搖大擺通過的黃崖洞口前哨,估計大抵相仿,在昨夜那種急行軍造成的混亂情況下,出現這種情況毫不稀奇。
“安牙將。形勢已然如此,就莫再頑抗了吧?念在過去都是自家弟兄的份上,咱們和和氣氣的。不要自己打來打去的。可好?讓弟兄們放下兵刃吧,免得刀口上沾了血,以后不好相處。”李老七在土石堆上勸道。
安重誨瞪眼道:“李老七,韓王殿下待你不薄,何故背主求榮?咱們都是河東人,你為何要幫著河北人?摸摸自己的良心,殿下什么時候虧待過你?”
李都頭嘆了口氣:“韓王殿下?你說的是李總管么?李總管何時成了韓王殿下某不清楚。某只知道晉王殿下是咱們老河東軍之主,要說背主求榮者,恐怕應該是李總管吧?老晉王在世時,何曾薄待過爾等?李總管、李指揮使、周指揮使屢屢超遷,掌河東精兵,那是多大的信任和依仗,可是他們呢,竟然干出了依附梁王、分立河東的勾當,將老晉王活活氣死!安牙將,你憑良心說,咱們跟梁王是多少年的血仇?咱們河東子弟,難道真的甘心淪為梁王的走狗么?”
這番話不僅說得安重誨啞口無言,更令許多老河東軍的軍官和士卒暗暗點頭。
只聽李都頭繼續道:“安牙將,諸位藩漢軍的老弟兄們,如今三王分晉,河東已經亡了,說什么背主求榮也毫無意義,但大伙兒眼珠子應該擦亮一些!咱們河東軍已經不復存在,可河東軍的血氣還在!梁王殺了咱們多少人?有多少人的父子兄弟死在宣武狗賊的手上?難道說大伙兒不去報仇,反而要去舔仇人的屁股么?諸位這幾年受了燕王多大的恩惠?咱們的家人吃著燕王送來的糧食、穿著燕王賜予的衣裳,然后咱們再拿著燕王贈給咱們的刀槍去打燕王,諸位捫心自問,這是人干的事情么?”
土石堆下的韓軍越站越多,聽著李都頭氣勢逼人的叱問,無數人深深低下了頭。
一個年輕的軍將從李都頭身后攀上土石堆,他一出現,立刻引起韓軍士卒的大嘩。
“晉王!”
“殿下!”
“世子!”
“亞子將軍!”
李存勖雙手平伸,安撫韓軍將士,口中道:“多謝弟兄們還愿意認某這個晉王,不過某已經投入了燕軍,在燕王麾下效力。弟兄們若是信得過某,便撤了兵刃,隨某一起加入燕軍!李老七說得不錯,咱們河東雖然亡了,可河東軍的血性不亡!無論如何,咱們不能干恩將仇報的事情,不僅不幫著燕軍,反而去仇家的腳底下求活,這算哪門子道理?”
李存勖又轉向安重誨道:“老安,帶著弟兄們過來吧,不要打了。說實話,某這里只有三百人,但你自己想想,你打得通這條后路么?”
安重誨心中天人交戰,良久,方嚅囁道:“……韓王待某不薄,某無顏面對韓王……”
李存勖嘆了口氣,問:“老安,某家大人,老晉王難道就薄待過你么?唉……也罷,某替你向燕王求情,你便去河北吧,去范陽軍校學學,你看可好?到了那頭,還可以和‘阿三’做個伴。”
安重誨猛然抬頭,疑惑道:“阿三?從珂?”
李存勖點點頭:“前些天,阿三在石磴山西戰敗了,他本人也被活捉,燕王殿下寬宏大量,沒有殺他,準備送他去范陽就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