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年大家都是這樣過年的,置辦年貨,祭灶爺,撣塵,洗疚,寫對聯,貼窗花,拜天地,守年歲,給晚輩包壓歲錢,大年初一還要祭祖,小孩穿新衣放鞭炮,大人走親友訪故舊。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過年的程序都差不多,只是過年的心情卻各不相同。
尹小香哭哭啼啼,金澤滔卻歡天喜地,今年這個年過得喜氣洋洋,金家又添了三口新丁,爺爺越活越精神,奶奶越來越年輕,爸爸更有儒雅氣,媽媽身上都透出一股富貴氣。
大弟不再木訥,幾年的歷練變得更加精明,小弟不再調皮,今年集團年會小海代表金家正式走上了前臺,逐漸挑起了家族企業的重擔,小亭長得更加亭亭玉立,小西也開始他的求學之旅。
喧鬧了一個春節長假的金家大院也終于安靜下來,老金家,大約就頂頂三個還在襁褓中的孩子可以繼續享受他們的假期,其他人都投入各自的工作中。
連爺爺都在新宅院父親的藏書樓里辟了一個工作室,專門在這堆平時瞧都不瞧的故紙堆里尋找靈感。
家訓,按父親說,不能用大白話表達,不是詩書傳家嗎?家訓就要看著文縐縐,念著響當當,聽著雄赳赳,這可愁壞了爺爺,別的事可以讓兒孫代勞,這個家訓,就跟論語一樣,必須是老祖宗親口所說的才作數。
爺爺準備要把自己的話當作金科玉律,一代代在金家傳下去,這必須是原汁原味自己的話,萬萬不能假手他人。
爺爺終于找到他準備奮斗余生的偉大目標,成了金家讀書最刻苦的人,也間接帶動了小忠、小亭等孫輩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積極性。
金澤滔在南門參加完年初的四級干部大會,就帶著謝凌直奔西州,西橋設縣第一輪申報材料年內就遞交上去,現在僅是第一輪的第一步,省里很快就批準。
這次西州之行,金澤滔就是取得省民政部門的審批文件,然后先去京城探探路,聽聽風向,西橋立縣,即使中間沒有任何程序上的羈絆,幾上幾下,最保險的估計也要花上一年半載方能成事。
中間,他還要去東珠一趟,二月底某個證券歷史上最黑暗的一天,親臨其境,感受中國證券市場的風云激蕩,見證這場不見銷煙的惡戰。
金澤滔到了西州沒有入住抱金別院,而是住進靠近省委大院的省委招待所,金澤滔約好今天拜訪祝海峰副省長,竺秘書很遺憾地告訴他,祝省長臨時有個重要外事活動,無暇接見。
金澤滔扭頭就走,這好象是高級領導謝絕來客來訪的比較格式化的外交辭令,也不想想,越海一年也沒幾撥外賓,重要的外賓也輪不到省里接待,你一個分管農業的副省長能有什么重要外賓要在正月里接見。
金澤滔轉而投奔方建軍副書記,方副書記的秘書以同樣的理由回絕了他,一怒之下,金澤滔直接要求向省委姜書記匯報,省委辦公廳婉轉回絕,理由同樣是接見外賓。
從省委大院里出來時,金澤滔頓時起了個奇怪的念頭,莫非某個重要國家元首來越海訪問,需要省委班子集體接見,可沒看到相關的新聞報道見諸電視報刊啊。
金澤滔想了一下,退了賓館,直接回抱金別院,你們都有重要外賓接見,躲在金鐘山后的鐵司令應該沒義務接見外賓了吧。
金澤滔硬著頭皮遞進了要求拜訪鐵司令的要求,心里已經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只是沒想到,大門哨兵撥了個電話,很快就獲得同意。
院子里那株龍盤虬結的老梅樁,梅花正開得燦爛,鐵司令坐在梅花樹下,恬靜地飲著虎泉茶,偶爾有幾朵梅花瓣凋落在他不多的白發間,也不去拂落,倒有幾分世外高人的神韻。
鐵司令看上去似乎清瘦了一些,人顯得更加單薄,只是精神比往昔更加矍鑠。
鐵司令炯炯有神地打量了金澤滔一眼,金澤滔突然就生了掉頭就走的沖動,這哪是老頭,分明是一頭老虎,一頭盤踞梅花樁積年成妖的老虎精。
老人身邊赫然坐著據說正在接見重要外賓的祝省長和方書記,溫馴得就象善財童子,還有其他幾人,金澤滔都不認識。
金澤滔進入院子,還不如一朵零落的殘花吸引他們的眼球,鐵司令還好歹看了他一眼,其他人連眼珠子都沒有轉動,直接將他當作院子外飄進來的一縷可有可無的空氣。
沒有人招呼他落座,金澤滔圍著老梅樁轉了幾圈,也沒發現有空余的椅子,周圍幾個房子都緊閉大門,金澤滔不敢造次,唯有小院門口的警衛值班室還開著門。
金澤滔往里探頭一看,里面有幾張小馬扎,說:“嗯,解放軍同志,能不能借條小凳子用用。”
值班室的兩個警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金澤滔連忙補充說:“鐵書記今天不知怎么的,把他們家的椅子都鎖了起來,只好暫時借你們值班室的小凳子坐坐,不用擔心在你們的眼皮底下遺失,都一個院子里的。”
終于其中一個年長的警衛點了點頭,金澤滔高高興興地搬了條小馬扎,在鐵司令的身邊坐了下來。
幸好金澤滔在京城老范家坐過一晌午的小馬扎,這回,他坐得有模有樣,不象在老范家,坐半個屁股,懸半個屁股,被范老頭嚇唬一下,還摔過一跤。
金澤滔坐在小馬扎上,比在場的人們都要矮上半個身子,倒也符合他的身份和地位。
坐穩妥后,金澤滔一扭頭見到祝省長方書記兩人,仿佛才看到一樣,吃了一驚,說:“咦,兩位領導今天不是有重要外賓需要接見嗎?”
方書記恍若未聞,祝省長卻溫和一笑:“對這個院子來說,你不正是外來的賓客嗎?”
原來外賓還可以這樣理解,跟兩位領導捉迷藏都捉到鐵司令的虎穴里,難道兩位領導這是要借躲貓貓考驗自己的政治智慧?
金澤滔張望四周,疑惑道:“姜書記呢?他不會也趕這里接見外賓?”
還是祝省長回答:“姜書記是真有重要外賓需要接見,讓你失望了。”
鐵司令終于開口:“今天老頭子過生日,請幾個舊人過來聚聚,慶祝一下,你有意見?”
金澤滔連忙收斂嘻笑,跟方書記祝省長兩位領導,現如今,金澤滔說得上交情都還不錯,偶爾開開玩笑,無傷大雅。
但對這個干瘦老頭,金澤滔卻絲毫不敢逾越失禮,連忙站起來,先是一個九十度大鞠躬,然后說:“小子冒昧,貿然求見,驚擾鐵書記,小子又榮幸,兩次趕到這個小院,都是恰逢喜事,上一回是鐵司令老母親壽誕,今天又逢鐵書記生日,祝愿鐵書記跟這株老梅樁一樣,根深枝堅,又紅又艷!”
鐵司令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哦,這么說,你倒有點象人間的送福童子,到哪兒,都能帶來福音,祝壽詞也很別致,這株老梅樁據史料記載,至少有四百年以上的樹齡。”
金澤滔恭謹說:“送福不敢,我是來沾福的,鐵書記才是有福之人,老梅樁越老越精神,它已老得要把身上多余的枝葉都脫掉,才能勉強維持著生命,鐵書記卻是越活越年輕,老枝吐蕊,卻發著少年的芬芳。”
老人高踞太師椅,象一頭打盹的大老虎,少年躬身而立,就象一只虛心求教的小老虎,老梅樁下,一老一小,一問一答,料峭春風拂過,落英繽紛,看著象是一幅和諧的寫意國畫。
唯有金澤滔自知,看似輕松的對答,卻讓他后背的冷汗匯流成河。
鐵司令居然還認真地點了點頭,說:“嗯,你的話總是很能打動老人的心,聽說,老范家的那頭老虎,都已經老得不能動彈了,最近大冬天,卻偏要移居青山園半山腰向陽臨風的一幢房子,說什么要做嶺上芭蕉,霜雪打死也要留下一顆紅心,聽說也是你出的主意。”
金澤滔面紅耳赤,這是他從老范家城東胡同的院子出來時說的無心之語,開始他還擔心了老半天,以為自己出了個餿主意。
后來了解到中辦早就動員范主席搬離這個院落,才稍稍放心,現在聽說搬到青山園吃風口做嶺上芭蕉,又嚇了一大跳。
青山園是個山坳子,冬暖夏涼,有那么多好房子可供選擇,偏要一個人住在半山,要真給凍出個好歹,自己就是罪魁禍首,忍不住擔心起來。
鐵司令揮揮手,說:“出了什么差錯,這個責任也落不到你的頭上,范主席不是三歲小孩,他還沒老糊涂,一輩子行軍打仗,現在無仗可打,無人可斗,寂寞了,跟天斗,沒準能激發一下他的斗志。”
有鐵司令這句話,金澤滔不覺松了口氣,鐵司令卻咧嘴一笑:“老范不跟你計較,小范們可都把這賬記你頭上,真要給凍出個三長兩短,老范拍拍屁股走路,讓你一個人受罪去,小范們的怒火可不是你能承受得起的。”([本文字由破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