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索尼談判負責人的態度,安俊赫感受得很清晰,他自然知道因為什么,說到底,這個世界從來都是身份地位決定規格,若非自己是j.h實際所有人,若非j.h資產正在快速膨脹,自己恐怕很多東西都不得自由,更不可能得到索尼這樣國際大企業實權人物的青睞。
說到這里,就不得不談到今天早上醒來后,他接到的由權寶根轉述的,來自平井一夫的善意。
對方留言希望他在日本多呆些時日,平井一夫準備處理完美國的事務后,邀請他參加索尼內部的一個聚會。
這又讓他想到昨天與平井一夫的見面,昨天回來后,他一直在思考,平井一夫為什么忽然在他面前談起音樂產業的未來,為什么要將他當初的目標仔細剖析出來。
下馬威自然是不可能的,雙方并沒有業務上的沖突,相反還有很多合作的機會,不只影音方面,還包括電腦娛樂。j.h去年年末就向外公布成立j.h網絡,暫時優先運營游戲業務,雖然具體的產品推出計劃還未見分曉,但j.h網絡自成立開始扮演的便是第三方發行商的身份,業務范圍不但與索尼電子娛樂不相沖突,反而可能在未來形成互補。
這樣一來,平井一夫的態度就需要仔細琢磨。
思維由此發散出去,他想到的是索尼近幾年面臨的困境。斯金格上任之前,索尼電器的衰落,導致許多業務都在虧損運營,為了分擔風險,斯金格在原本索尼董事會“國際化戰略”的基礎上,深入分拆核心資源,將核心業務由單一擴展為多元。
影音開始成為支柱,娛樂業務的重要性開始超越電器,曾經消費電子在集團內部一家獨大的局面不復存在,消費電子業務的萎靡所造成的風險。也因此分散開來……以現在的眼光看,這個決定無疑是很成功的,但如果換個角度,業務范圍擴張的同時,集團內部所能提供的資源也在不斷攤薄。
索尼影業已經成為全球影片庫最大的影業集團,機構臃腫,想要維持這個集團單靠影片庫是不行的,需要投入更多資金拍攝新片,找到新的盈利系列,開發新的電影設備。這需要錢!索尼音樂正在集團驅使下吸取慘敗s的教訓。試圖建立一個類似s這樣便利的分發音樂的渠道。與旗下電子產品完成整合――建立新的分發模式,終端播放器也需要重新設計以便支持,其中關聯的處理器等零部件的開發,也需要錢。
開發開發開發……技術過盛需要轉化成盈利。于是開始向pc、向tv、向音響等等領域涉足,更多的精力就被分散了出去。
如果歷史沒有變化,這樣發展的索尼,最終可能會成長為一個觸角遍及各個行業,無比龐大的巨無霸,但我們把視線轉向索尼之外,看看近2年科技世界的整體趨勢,不難看到,一些改變正在悄然形成。
互聯網提出了web2.0。無線高速網絡開始在地球上多個國家推廣,帶寬正變得越來越寬,過去阻擾人們的狹窄通道,正變得越來越通暢,得益于這些技術的進步。人們正漸漸不滿足于當前的交流溝通方式,不滿足自己擁有的電器產品功能的單一,為什么網絡要分電信網和移動網?為什么手機只能打電話?
當這些疑問與不滿產生,變革的暗流便悄然涌動。
現在這個時代,只有喬布斯和安俊赫知道推出的那刻,未來的時代,就不再是電器產品獨立運行的時代了,網絡正在產生交互,它的連接下,是人與人的交互,人與機器的交互,機器與機器的交互……未來產品的生存,也不再是單一設備、單一地區的競爭,而是整個產品生態鏈的競爭。
所有的產品都需要整合,唯有如此,才能在網絡的交互中,形成強有力的根基,抵御變革洪流的沖刷,達不到這一點的,只有被淹沒的下場!
索尼分擔風險的模式,目前是正確,但它分得越細,未來整合越困難,可以說,當斯金格著手拯救索尼開始,索尼就錯失了最好的扭轉機會。
安俊赫不清楚這些問題,在索尼內部是否形成過正確的危機論,但昨天分別后他仔細回想,平井一夫認識到了音樂產業未來的趨勢,是不是代表著,他的目光也跳出過音樂產業,涉及到更廣泛的領域,對類似的危機感有了模糊的認知?
如果這個猜測正確,再聯系平井一夫早晨趕回美國前的留言……
會議后的,空曠無人的會議室內,安俊赫背著雙手來回踱步,圓形的會議桌上,一杯咖啡已經涼掉了,絲絲寡淡的熱氣飄上半空,冷卻的牛奶油脂漂浮在咖啡的表面。
“平井一夫能夠分析清楚我對j.h的布局,說明他的腦海里已經形成了產品整合的概念,這是產品生態鏈的初始形態,他過來和我接觸,也許只是發現我也有同樣的想法,想要和我交流……但是……”
安俊赫的腳步猝然而頓,一個模糊的念頭在大腦里形成,并快速清晰起來。
平井一夫……索尼……電子部門……機構臃腫……拯救……
一條此前從未考慮過,或者說不敢考慮的線條,隱隱串接了起來,黃昏的光輝灑下,拖長了他凝立的影子,遠處,海鳥飛翔的繁忙港口,汽笛聲跨越長空而來,逆光的輪廓中,他的眼睛也漸漸明亮。
行程確定后,j.h娛樂的隨行人員,便開始按照協議跟隨索尼方面的人員,運轉了起來。
其中涉及到各方面的溝通問題,包括場地、宣傳、安保等等環節,依據協議,j.h娛樂方面都有權進行監督,不過他們繁忙,安俊赫卻沒什么事了,在酒店和國內的樸英俊等人開了個電話會議,聽取了收購情況的匯報之后,入夜之時。安俊赫返回醫院。
在酒店門口下車的時候,正好碰到來接小櫻的久多駿雄,當時安俊赫在思考事情,直到對方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反應過來。
“哦,是久多先生。”
“安君,晚上好。”
和上次見面相比,久多駿雄的臉色越發疲憊了,原本打理得還算整齊的儀容,也開始稍顯頹廢。西裝大概兩天沒換過。已經皺巴巴得失去了光澤。短短的胡須從下巴和嘴唇冒了出來,眼窩深陷,隱隱可看出休息不足導致的黑眼圈,臉色也有些蒼白了。
安俊赫打量了一下。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與他寒暄幾句,見他說話時心不在焉,反應遲鈍,也不再多話,兩人乘電梯去了病房。
天色擦黑,病房的燈早已亮起,秀晶、智秀正帶著小櫻吃飯,剛入院那天。林秀晶不想吃醫院營養餐后,安俊赫就吩咐護理人員以后去外購買,金錢攻勢下,這個要求自然得到了滿足。兩人出現在病房門口的時候,小櫻正叉開兩只小手。掂起腳尖,睜大了眼睛看著頭頂懸著的一根雞腿,啊啊叫著想要拿到手里,智秀卻惡劣地笑,來回晃著雞腿逗她。
“叫阿姨,叫阿姨我就給你。”
“阿姨阿姨阿姨!”
“唔……叫阿姨不好聽呢,還是叫姐姐吧!”
“姐姐姐姐姐姐!”
“哎呀,姐姐也不好聽,還是叫回去吧……”
“…………啊嗚!”
“呀,臭小櫻,別咬我的手!”
見到這一幕,本來心事重重的久多駿雄,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向安俊赫抱歉道:“唉,小孩子不懂事……”
“呵呵,沒什么,這樣才顯得活潑可愛。”
看著病房里有些吵鬧,卻其樂融融的畫面,兩人不約而同地站在門外,沒有貿然進去,只是通過觀察窗安靜看著。片刻,怔怔望著病房里面,終于拿到了雞腿,做著鬼臉小跑到秀晶身邊的小櫻,久多駿雄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包煙。
安俊赫攔住他,指了指門旁禁止吸煙的標示,久多駿雄愕了一愕,旋即苦笑:“抱歉,我……”
“沒事,那邊有吸煙區,我帶你過去。”
打斷他的道歉,安俊赫帶他去了位于走廊盡頭的一片兩面通風的空白區域,窗戶打開著,兩排簡單的塑料椅子背靠而立,微微的風從外面黑色渲染著的半空吹了進來,燈光下,椅子上已經坐了幾個正在抽煙的人,點點火光明滅著。
陪久多駿雄坐下,他掏出煙,遞了一根過來:“安君吸煙嗎?”
“不了。”安俊赫擺擺手,笑道:“愛人懷孕后,就很少再碰。”
“呵呵,是啊,孕婦最好少聞煙味兒……”點著煙,狠狠吸了一口,濃郁的煙霧在夜風吹拂下變幻著,轉眼淡去,光線灑落,將他有些蓬松的頭發投下了陰影,火光閃了一閃,然后暗淡:“我愛人懷著小櫻的時候,我的煙癮其實已經戒了的,再怎么不愛惜自己的身體,總要給孩子一個健康的環境……現在想想,時間過得真快呢,我戒煙都已經快要6年了,小櫻也5歲半了,當初抱著還這么大一點點的她的日子,好像還是昨天……”
他比著手勢,嘴角流瀉著溫和的笑,旋即在騰起的煙霧中,笑容又隱沒下去。
沉默。
安俊赫沒有問他既然戒了,為什么又再拾起來,每個家庭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很多因素會帶來壓力,壓力則讓人不得不選擇其他方式排遣郁結,有人賭博、有人酗酒、有人吸毒,相比它們,抽煙顯然是最經濟而且危害最小的方式。
他默然無聲地想著這些,過得一會兒,他聽到久多駿雄問道:“安君知道那天,我為什么會認出你嗎?”
安俊赫望著他。
他無聲一笑,吸入煙霧的肺刺激了下,咳嗽幾聲:“我是索尼的員工……咳咳……索尼內部早就在傳,安君會到日本來為《王男》宣傳,您還不知道吧,您在那些年輕女性職員中的人氣很高,前幾天,您的j.h團隊受邀去索尼參觀的時候,您沒看到那個場面,不知有多少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是希望您能出現,當然,后來她們都很失望。”
去索尼參觀的,只有隨行團隊,這點權寶根的匯報里卻沒說過,安俊赫現在的身份,讓集團內部很多人下意識忽略掉他偶像明星的身份。
“這是我的榮幸。”安俊赫笑了笑。
久多駿雄繼續悶著頭抽煙,沉默了一會兒,才繼續道:“說真的,我很羨慕安君。呵呵。當然不是羨慕安君的相貌。無論長得怎么樣,都是父母賦予的,我是羨慕您的能力……明明都是平民出身,您卻可以在短短幾年的時間里。就足以和我們社長平起平坐,而我們這樣平凡的人,只能仰望。這樣的天賦和能力,我無數次做夢都想擁有,可是夢醒之后,看到的仍然是我那間小出租屋,我坐在床上,甚至能聽到隔壁鄰居打呼嚕的聲音。”
“不過以前我并沒有埋怨過這些,我知道自己其實比很多人幸福多了。我有賢惠的妻子,我有個可愛的女兒,每天精疲力盡地回到家,打開房門,看到和客廳連在一起的廚房騰起的油煙。看到妻子回頭向我微笑,看到小櫻放下玩具,小跑過來對我說‘歡迎爸爸回家’……哪怕再累一點,又有什么呢?”
那樣的生活,也許真的是他記憶里最幸福的日子,以至于他這時說起,愁緒深重的表情也軟化了許多,陷入回憶的笑容爬滿了臉頰,但這笑容,旋即便像落入墨汁的水滴,只泛起一絲漣漪,就再也不見了。
深吸口煙,煙氣流轉了肺又吐出來,風呼呼的吹,煙霧一瞬間散去,露出他的臉:“可是人生啊……”
一根煙抽完了,他絲毫不停地又點了一根,安俊赫望著他微微哆嗦的手,還有那雙煙霧吹散后,曝露在光暈下,有著惘然徘徊不去的眼眸,安俊赫分明看到,那惘然之后,是痛苦!
人生啊……
一句話道盡了辛酸,無助,靠近吸煙區的電梯門開了又關,一些人進去,一些人出來,聚散無形的煙霧,還有明滅不定的光與火之中,安俊赫將那份痛苦盡收眼底。
身后那排座椅,有人的電話響了起來,正悶頭抽煙的一個中年人接起電話,向一旁走去,鈴聲與大聲通話的聲音,打破了這份火光之中別樣的寂靜,抽了口煙,久多駿雄抹了抹臉,痛苦儼然窗外天際,云層里一閃而過的飛機信號燈一般,消失在重重迷霧之下,他轉過頭,看著安俊赫笑道:“不說這些了,我以前和公司里很多男同事一樣,很不喜歡安君……呵呵,男偶像嘛,本來就吸引男同胞的仇恨,不過那天小櫻讓我知道,您其實是個好人。”
好人?
這樣的詞匯讓安俊赫有些陌生,在他印象里,自己似乎從未得到過這樣的評價,夢境里,不知有多少人恨不得喝了他的血,吃了他的肉,“安俊赫”在他們的口中是魔鬼,是殘忍無情的屠夫,念動之間,便是腥風血雨。即便到現在,人們也從不認為他是個好人,他展示于外界的形象,一直都是一個精明、狡詐、手腕強硬根本不顧外情的商人,為了自己的目的不惜掀起手機制造業的金融旋風,不知有多少支股票因為他而大跌,不知有多少人因此破產,更不知有多少工廠倒閉,多少人失去工作。
人們盛贊他眼光卓越,稱贊他志向高遠……但從沒人說過他是個好人。
安俊赫張了張嘴巴,不知自己是該自嘲,還是該訕笑?
久多駿雄沒有注意到他表情一瞬間的矛盾,只是默默抽著煙,頓了頓,向他道謝道:“謝謝這兩天,您同意幫忙照看小櫻,去年開始,就很少看到她這么高興了,我……虧欠了她很多……我……”
話語在這里戛然而止,他低下頭,喃喃念了幾句什么,陰影覆蓋,安俊赫看不到他的表情。
再次抬起頭時,他已經掐滅了煙頭,起身:“總之,謝謝安君,時間不早了,我該帶小櫻回去了,安君,再見!”
他緊了緊皺巴巴的西裝,就要離開,安俊赫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說道:“你有什么困難的話,可以跟我說一下……雖然無親無故,不過我和妻子很喜歡小櫻,多少可以幫一點忙!”
這句話,是他猶豫過之后才說出口,也許真是因為小櫻,也許是因為他那段話,也許,是因為那句“好人”?
誰知道呢……
人類很多思緒本就是在沖動中產生,他可以控制自己的沖動,但有些時候,未嘗不能放松一些,否則,他和那個“安俊赫”又有什么區別?
前方,久多駿雄的背影滯了滯,但他終究沒有停下,只是轉身笑了笑:“有您這句話,我就很開心了。”
隨后,離去!
皮鞋敲擊在走廊的聲響逐漸遠離,不多時,夜色爬滿了窗外,有些冷清的走廊,響起小櫻活潑得與秀晶、智秀告別的話語,聲音在這片空間碰撞、回蕩著,他聽到小櫻遺憾地說,沒有和叔叔再見。
心臟于是抽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