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在這一猶豫間,吉倩揮手下令進攻,同時身形隱入幢幢人影之中,再難發現。
戰斗,就在狄烈萬分不情愿之下,無可避免的爆發了。
狄烈并未下令砍斷纜繩,依然讓戰船穩穩當當停泊在棧橋之前這就是應對襲擊的二號方案。
如果將戰船駛離棧橋,看上去似乎安全一些,實際上卻是逼著宋軍使用舟船,在汴河上展開四面八方的攻擊。汴梁城內,絕不缺少船只,宋軍之中,也不缺擅水戰
之將。一旦戰船被大大小小的各種船只包圍,面對四面八方的狼群攻勢,火槍的威力,根本發揮不出來。前膛槍的殺傷力,就在于最大密度的集中排槍射擊,一旦分
散了,什么威力都沒了。
而以戰船為誘餌,保持著一條寬不過丈許,長不過十丈,看似可以隨時攻上戰船的狹窄通道,使進攻方不自覺地按照防守方的意圖,踏上這條死亡通道。如此人數上居于極度劣勢的防守方的火力。才有可能做到封冇鎖來路,使敵寸步難進。
獵兵們在戰船的船艙內防守,有極大的優勢:艙板板hòu盈寸,箭矢難透,相當于戰車的防護板,基本上在敵人攻上戰船前,不用擔心安全問題;艙板兩壁,同
樣做了多達二十個倒“丁”字形射擊孔,獵兵可以在不虞被敵人攻擊的情況下,輕松射殺敵人。這就是天誅軍一貫的“我可以打你。你打不了我”的戰術思維的體
五十名獵兵。分三排輪射,第一排,將火槍從射擊孔伸出,黑洞洞的槍口。指著岸上紅亮亮的人影;第二排。持槍半跪。隨時替補;第三排,只有十人,保持火力不間斷。為一、二排爭取裝填彈冇藥的時間。
百步之外的宋軍,齊聲吶喊,人頭攢動,腳步聲沉重而雜亂,猶如一層層驚濤駭浪,向棧橋奔涌而來……
張銳已經退回到船艙,獵兵的射擊將由他指揮,但張銳表情卻很輕松,沒有半點他一貫的下令射擊前的嚴肅。這不是張銳懈怠,而是因為他知道,暫時用不上他發令射擊……
轟隆轟隆!巨大的爆炸聲驚天動地,一聲接一聲,一波連一波。爆炸所產生的光焰,將火把的光亮盡數掩蓋,強烈的氣浪,將火把、刀槍、盔甲、弓冇弩、肢冇體……全掀上半天空,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硝煙味,象過年時穿過硝冇煙籠罩的街道。
原本平整的河灘出現近二十個面盆大的陷坑,陷坑的周圍,一片哀鴻。河風吹來,硝煙漸淡,但血腥味,卻又開始彌漫……
河灘上到處是呻冇吟與慘叫聲,尸體橫七豎八,滿地打滾的是缺胳膊少腿的人。還有一些軍兵,身上零件都在,卻因驚嚇過度,抱頭在河灘上亂竄,甚至一頭扎入
汴河中。更多的宋兵,驚恐萬狀向后潰逃。人海攻勢如潮,進得快退得更快,片刻功夫,河灘百步之內就看不到任何還能站著人影了。
宋軍的攻擊剛剛開始,就被殘酷的打擊無情粉碎。
戰船上的獵兵齊聲歡呼,獵兵此次從太原出發,帶了相當多的軍火,本著有備無患的想法,也順便帶了兩大筐地雷,不成想竟用上了。
狄烈也頻頻點頭:“這批觸發式地雷威力的確不錯,張指揮使,干得好。”
張銳就是最后給地雷掛弦的啟動者,此時卻頗為汗顏:“只爆炸了十五個,還有兩個沒爆,也許是宋兵沒絆到,也許是屬下沒掛好弦……”
“戰爭總有意外,無須責備求全,在敵軍逼近的情況下,你已經做得不錯了。”狄烈從射擊孔瞄了瞄外面的動靜,然后抬腕看了一下手表,“這一個地雷陣,大概能為我們爭取到一個時辰的時間吧。”
事實上,情況比狄烈預計的還要好,宋軍那邊,自吉倩以下,全被這夜半驚雷嚇壞了、震懵了。統領吉倩更是一口氣驅馬跑到土丘上,驚慌失措問左右:“那些爆炸巨響是何物?”
左右一臉同樣的慌亂搖頭,待招來幾個僥幸在地雷陣中存活下來的軍兵,仔細盤問,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知道四面八方全是震耳欲聾的暴響,還有強烈灼膚
的氣浪,以及沙石彈射在手腳及面目上的火辣辣劇痛,這就是他們的感覺。當然,感受更深的,應當是河灘上那些漸漸發涼的尸體,以及不斷慘叫呻冇吟的重傷者。
只是,誰也不敢再踏入那片可怕的殺戮之地,只能眼睜睜看著輕傷者流血過多變重傷,重傷者遷延不治……
狄烈沒有讓手下獵兵出去救治,眼下的情形依然是敵眾我寡,局勢危如累卵。此時出去發揮人道主義精神,最有可能的后果就是消除敵軍的恐懼,繼而令敵軍提前發動進攻。
戰場就是戰場,在戰斗結束之前,沒有什么仁義道冇德可言,盡可能地殺死敵人,保存自己,這就是唯一的目標。
宋軍那邊,足足費了半個時辰,通過各級將官的憚壓,浮動的軍心才稍稍穩定下來,同時損失結果也統計出來了:折損五十余人,包括一名副指揮使、兩名都頭,一名都虞侯。
吉倩有些抓狂,連對手的影子都沒看到。就折損了半成人馬,接下來該怎么打?誰知道在黑暗中還有多少可怕的伏擊?
那月夜之下,靜謐停泊在汴河水面上的大戰船,幽靜而深邃,透著一股陰森的神秘。在吉倩與宋軍眼里,有如傳說中的鬼船。
就在吉倩進退維谷,舉棋不定之時,遠處傳來一陣呼叫聲。派兵上前攔下一問,才知是杜留守派來詢問的人。連環炸雷,聲震數里。距此不過五里的汴梁城自然也被驚動了。城上城下。都是一片雞飛狗跳,以為是金兵打過來了,以投石機拋巨石砸城門,否則那來這般巨響?
城中百姓呼號奔走。地痞流氓趁火打劫。連霄禁巡邏的軍兵都差點鎮冇壓不住。
新上任的杜留守不光要派兵憚壓城內騷冇亂。還得應付宗穎的質問,更要親自出面安撫城上守軍與城內百姓,當真是焦頭爛額。發狠之下。派出親衛隊長汪同,從萬勝門縋繩而下,徒步跑來傳達口訊。
“杜府君有言,一千打五十,如此懸殊優勢。若吉統領不能在半個時辰之內,以泰山壓卵之勢摧毀敵軍,生擒敵酋,不要說留守司前軍統制之位別掂記了,就連你這統領之職,也不要想了。”
吉倩臉色鐵青,這是赤果果的打臉,不,是扒面皮!幾個加料的“霹靂火球。”就想嚇住人嗎?
嗯,吉倩自動腦補,認為那是早已埋設好的火器“霹靂火球”。至于怎么點火,威力為何如此巨大,這個就沒必要多追究了。只要把這個判斷向全軍宣布,至少可以將士氣提起冇來。
通過不斷地宣告、打氣,最后吉倩一咬牙,將杜留守適才剛剛賞賜的一個銀碗拿出來,聲明誰第一個踏上戰船,銀碗就歸誰!
無論哪個年代,重賞之下,都不乏勇夫。于是,宋兵嗷嗷叫了,一個個操刀提槍,蜂擁而上。
在經過那坑坑洼洼的河灘,看到那漸漸冰涼的尸體時,沖在前面的宋兵膽毛了。后面沒有受到刺冇jī的宋兵,卻不住向前擠壓,逼得前方的宋兵身不由己向前
沖。而當他們踏過那些尸體之后,并未有預想中的可怕爆炸發生,頓時一個個膽子鼓脹起來,滿腦子都是銀燦燦的銀碗,眼睛充血,亂哄哄沖向棧橋……
狄烈又看了一下手表,七月十五凌晨一點四十三分,比預計的時間更久,算不錯了。地雷用完了,接下來,就要真刀真槍的硬干了,且看看這支宋軍,能夠頂多久。
狄烈將大狙拆卸分解,一一放入槍盒中,然后合上蓋子,放在腳邊。隨后拎過一張椅子,大馬金刀坐下,對張銳道:“下面的戰斗,就交給你指揮,什么時候撐不住了,再向本軍主報告。”
“是!”張銳倒沒有做出一副信心滿滿的樣子表決心,畢竟五十對一千,這樣懸殊的戰斗他也沒打過。所能做的,只有盡最大的努力,爭取最好的結果。
“六十步,定標尺,準備發射。”
盡管是晚上,但月色如銀,映照得河灘清明透亮,而宋兵手里還高舉著火把,可以說目標十分清晰。
“五十步,首輪射擊。”
由于在船艙這樣的密閉空間指揮,根本無需鼓角金旗,只需要最原簡單的口令指揮就好。
“發射!”
隨著張銳略帶尖銳的高亢吼聲,二十支火槍口,幾乎不分先后噴吐出耀眼的火舌與白煙。早已瞄定目標的彈丸,帶著強大的動力彈射冇出槍膛,向各自的目標jī冇射而去,破開皮甲血肉,濺出一溜溜血線。
“一排退,二排進……發射!”
砰砰砰!
“二排退,三排進……發射!”
砰砰砰!
三排打完,稍稍停頓了一下,又荷槍實彈,進行下一輪射擊。
每一個獵兵,都盡可能以最快的速度,裝填彈冇藥,將火槍伸出射擊孔,扣下板機,然后退回原位,繼續以上操作……至于射擊的結果與戰績,沒有一個獵兵有空閑去關注。
負責觀察敵情,調整射距的,是指揮官張銳。
此刻在張銳的眼里,河灘上已尸體密布,血流成溪。憑一股悍勇之氣與奪賞心切的宋兵,在最初昏頭昏腦的瘋狂沖撲之后。終于被殘酷的殺戮警醒,望著滿地殘尸
與痛苦呻冇吟的同伴,握火把的手顫抖了,邁出的腳步退縮了……當第四輪齊射的彈丸呼嘯而至時,宋兵轟然而散,攻勢冰消。而此時,戰場上距離棧橋最近的一具
尸體,不足兩丈……
而宋軍唯一的戰績,就是戰船艙板上,多了數十支箭矢……
強攻開始。吉倩緊緊呡著嘴唇。眼睛一霎不霎死盯著二里外的那艘不斷吐著火舌的戰船,仿佛在看著一個渾身噴火的怪物。而他的目光,似乎也在噴火……
在吉倩身邊的汪同,以及幾名在昨日凌晨一同襲擊過天誅軍的親衛。看到這暗夜中分外驚心動魄的一幕。目瞪口呆之余。一個個面皮抽搐,心下暗自慶幸不已。倘若早間他們也是這般稀里糊涂朝船上沖,怕是一個都活不回去。
“統領。敗了……”那領隊沖鋒的軍將,半身浴血,捂著肩膀,疼得直顫抖,踉蹌撲倒在吉倩跟前,泣不成聲,“上百的弟兄啊!死得太慘了……”
吉倩半邊臉映著火把,半邊臉隱于黑暗,臉色陰森可怖,三角眼高高扯起,聲音冷如冰碴:“想報仇嗎?”
“想……統領,不能再沖了……”
“沒讓你們硬沖那艘船不是喜歡噴火嗎?咱們索性就讓它變成一艘火船!”
吉倩確實找到了一個破綻,戰船均為木結構,只要靠得足夠近,發射火箭……然后,就看著這艘該死的船變成真正的火獸吧!
宋軍當即行動起來,湊足了七十名弓手事實上宋軍幾乎人人都能開弓,箭術過得去的,沒有五百也有三百。只是,吉倩軍中卻只得七十張弓,多了沒有。
于是,調整了近一個時辰之后,吉倩直接將銀碗砸扁,剪成小塊,分發給即將上陣的軍士。重鼓士氣的宋軍,出動七十名弓手加近百名旁牌手,再度發動攻勢。
當第一支火箭劃過半空時,狄烈看了看表,已經是凌晨四點四十九分了。
火箭劃著半弧,火彈沿著直線,彼此毫無交集,奔向各自目標。
戰船畢竟不是戰車,沒有鐵皮擋板,火箭地確是其克星。以戰船這樣大的目標,只要能活著沖到弓箭射程之內,將手中裹著桐油麻布的火箭射冇出,基本上沒有失手的可能。
箭矢獵獵,烈火熊熊,河面風急,火勢蔓延。
而點然了戰船的宋軍弓手與旁牌手,在槍林彈雨中,一個個如被收割的麥子,或悲鳴、或無聲地倒地。
狄烈心下一嘆,誰說宋兵一定怕死,至少眼前這些宋兵,勇氣可嘉。只可惜,他們遇人不淑,沒倒在宋金戰場上,卻成為陰謀者手中之刀,摧折在東京城下。
船上火起,船艙內卻并未混亂,張銳依然指揮第一、二排射擊,傅選帶領第三排,提桶滅火。少了一排連擊,射擊密度稍弱,加上戰船起火,看上去隨時有可能船毀人亡。宋軍士氣大漲,不用銀碗提氣鼓勁,一個個如下山猛虎,勢不可擋地沖殺向棧橋。
狄烈面色冷峻,從椅子上站起來:“執行第三號方案。”
第三號方案,就是在最壞的情況下,將船劃到南岸(金軍的控制范圍),棄船登陸。然后撤到早前看好的,位于板橋的一個地形復雜的伏擊點,在那里阻擊宋軍。這個方案是不得已的選擇,想不到,還是被逼到了這一步……
吉倩在汪同等人諛詞如潮中,表面不動聲色,心里卻樂開了花。故作從容地負手遙望東邊天際,看著淡淡的白光,劃破漫長的夜空。真是一個難捱的夜晚,不過,總算挺過去了,而且,勝利在望……
“統領,你看,那……那是什么?”一個眼尖地宋兵,指著東邊天際,白光映射下的一大片物事,吃吃叫道。
吉倩使勁睜大眼睛,一臉呆滯,方才的“大將”風度,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傅旅長,你看,那是什么?”一名正在船艙頂上,隨傅選滅火的獵兵,抬手擦汗時無意間抬頭一看,眼睛瞬間瞠大。
傅選只朝遠方望了一眼,便縱聲大笑,扔下手里的水桶,將黑一道紅一道的大臉盤向下探出:“軍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