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天。
靈玉站在虛空中,聽著虛空颶風在耳邊呼呼刮過,看著腳下這個透著淺淺藍光的大千世界。
“黃梁界……”她喃喃念著這個名字。
一枕黃梁,這個界名透著一股虛妄感。
不言的身影浮現出來:“這個界,很早以前就荒廢了,主人動用大乾坤之術,將此界改造,取名黃梁界。”
這是一個被隔絕封存的界,如果不是有不言引路,靈玉根本找不到這個界來。
“她很久以前就算到自己會有這一劫?”
靈玉說的她是誰,不用問也知道。不言答道:“當然,大乘修士可以通過天道看到未來,只是不知道這一劫會應在什么時候。”
靈玉點點頭。這個她早有感悟,簡不凡不就是用這種方式,順手利用了許寄波一把嗎?
不過,天道始終有限制,即便算到自己有一劫,這一劫究竟何時、以何種方式降臨,卻算不出。如果一切都能算得清楚明白,當初也就不會落入算計。
天機可以推算,但也可以蒙蔽。
看著腳下的黃梁界,靈玉切切實實地感覺到懷素的強大。
這么一個世界,不比滄溟界小,懷素竟能將之按自己心意隨意改造,甚至整個大千世界的存在,就是一項法術。這項法術被不言稱為大乾坤之術。
“這里封印的是懷素的回憶?”
“算是吧。”不言說,“你進入這個世界,大乾坤之術就會馬上啟動,明塵界的一切,都會被搬運過來。或者你可以說。你進入了回溯時空。”
回溯時空,回到懷素曾經生活的那個明塵界。
“不要把那些人當成假的。”不言認真地說,“雖然他們只是投影,但你要知道,以大乘修士的手段,投影也可以做得比真人還真。如果把那些人當成幻影,你會受到教訓的。”
靈玉點點頭。
無夢真君的手段。她見識過那么一星半點。玄妙不可言。在大乘修士中,無夢真君算是后輩,無論實力還是聲望遠遠比不上懷素。人界一百多名大乘。真正站在巔峰的,也就那么幾個人,懷素就是其中之一。
這么一個大能修士,靈玉怎么敢小看?
“進去吧?”不言詢問。
靈玉閉上眼。心理做好準備,才睜開:“走吧。”
她踏入黃梁界的一瞬間。仿佛有風塵從久遠的過去吹來,將她裹住,慢慢融入時光的長河。在這一刻,到底是她回到的懷素的過去。還是懷素的過往穿越時空來到這里,難以分辨。
靈玉猛然從睡夢中驚醒。
昏黃的燈光,從供桌傳遞過來。帶著灰塵的霉味,讓她仿佛回到了年幼時期的白水觀。
到底是哪里?
她慢慢坐起身。看到自己細瘦的手臂。
小小的手掌,還有床前短小的布鞋,足以說明她的現狀——她變成了一個孩子。
從床上下來,剛剛套上鞋,連外袍都來不及穿,就有人從外面闖進來。
“懷素!”闖進來的,是個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的道姑,“走,快走!”
靈玉腦子里自然而然浮現出關于此人的信息:“懷丹師姐!”
丹霄觀不大,輩分簡單,只有一個師父,帶著五名徒兒。懷丹排第一,懷素自小由她照顧,兩人情分很不一般。
“走,跟我走!”懷丹此刻的表情,跟往常大不相同。
她心智成熟,師父時常夸她心性穩定,是個好苗子。懷素從來沒有見過她慌張的樣子,除了這一天。
懷丹一把抓住她的手,從屋里拖出來,往后山跑去。
“師姐……”靈玉喚。
“閉嘴!不許說話!”懷丹喝道,嚴厲的語氣,和往常完全不同。
她的手很濕,手心全是汗。
靈玉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深夜,整間道觀安安靜靜的,懷丹這是做什么?
繞過天市壇,進入后山小道,靈玉終于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下面的主觀,亮起了火把的光亮,穿來打斗聲。
靈玉渾身的血液凝固了。
這是……丹霄觀被滅門的一晚?
“在這里躲好。”懷丹呼吸沉重,“我去救師父。”
“師姐!”靈玉拉住她的衣袖,“你別下去,你打不過那些人的。”
懷素的記憶里,明確地點出,這些來滅門的人,是修士。
不知道丹霄觀的觀主從哪里得來一本秘笈,居然是本修仙秘典,從而被人惦記上,滅門奪書。
“我不能不去。”懷丹的聲音凄哀,“如果我不去,那這一輩子我都不會心安。”
“那我呢?師姐你去了,我怎么辦?”靈玉對這間道觀沒什么感情,她不是懷素,甚至不認得師父和其他同門。眼下懷丹就在這里,她本能地覺得,能留下一個是一個。
懷丹搖搖頭:“不行的。這本書你拿著,千萬不要讓別人發現。”
一個東西被她塞到靈玉懷里,然后懷丹甩開她,毅然決然地往下面跑去。
“師……”靈玉沒敢叫。她現在就是個凡人,如果叫了,引來下面的人怎么辦?
她看著懷丹跑下去。
“住手!”
一個搖著折扇的英俊公子出現在靈玉的視線里,他看著懷丹,目光溫文,卻也透著冰冷:“懷丹,你到哪里去了?我可找了你好久。”
“找我?”懷丹冷笑,“想連我一起殺嗎?”
“你說哪里話?”英俊公子淡淡笑道,“我只是在擔心,手下不認得你,誤傷你而已。”
“你不用說好話。”懷丹昂起頭,秀麗的臉上,閃爍著決然。“你想殺師父,那就殺了我吧!”
“懷丹!”被人扭著手臂的中年道姑痛心疾首,“你為什么要回來?能走一個是一個,回來給我們陪葬嗎?”
懷丹的嘴唇抖了起來,突然直直地跪下去:“師父,懷丹對不起你,這招禍事。都是我惹來的。如果不是我將消息泄露出去。丹霄觀就不會有此劫。事到臨頭,懷丹怎能茍且偷生……”
說到最后,懷丹泣不成聲。
“什么?懷丹你……”
懷丹低著頭。不敢面對師父的目光。
中年道姑的目光慢慢柔和下來,低喟道:“傻孩子。”
“師父你不怪我?”懷丹抬起頭,顫顫地看著她。
“師父怪你做什么?”中年道姑嘆道,“怪只能怪師父自己。以往總覺得,我們修道之人。要心思清凈,不惹凡塵。你本性聰明,沒有見過世間紅塵,被人所騙。也是師父的錯。”
“師父!”懷丹大慟,伏地不起。
“啪!啪!啪!”旁邊傳來擊掌聲。
英俊公子合起折扇,似笑非笑地看著這一幕:“真是師徒情深啊!懷丹。你不用哭成這樣,只要你把那本仙書交出來。我便會饒過你們師徒,如何?”
懷丹扭過頭,對他冷笑:“姬天磊,你不用在我面前裝腔作勢,你之前的話,我都聽到了。不管我們交不交出什么仙書,你都不會放過我們的。斬草除根,殺人滅口,是不是?”
英俊公子嘴角微微一挑,沒有反駁。
“你別高興得太早。”懷丹冷冷道,“我把東西收起來了,你想殺人奪書,做夢!”
“是嗎?”英俊公子神情淡淡,“懷丹,你不必提條件,我不會受你威脅的。就算你不拿出來又怎樣?丹霄觀只有這么大,我殺了你們,再翻個底朝天,不是一樣嗎?”
“你……”懷丹到底是個涉世未深的少女,被他這么一堵,便說不出話來。
“乖乖地交出來吧!那樣的話,或許我可以讓你們死得快活一點!”
“休想!”
“啪!”一個巴掌重重地打在懷丹的臉上,英俊公子擦了擦手,自言自語,“不知好歹,真是浪費本公子的時間。都殺了吧。
“姬天磊!”懷丹怒聲叫道,“你殺了我們,你永遠都別想得到仙書!放了我師父和師妹,我……”
懷丹睜大雙眼,鮮血汩汩,從脖子間流出來。
“懷丹!”
“大師姐!”
凄厲的喊聲中,一個個身影倒了下去。
靈玉躲在巖石縫隙里,不敢出身。
悲痛欲絕的情緒浮上來,讓她忍不住哭出聲來。
這是屬于懷素的情緒,現在的她是靈玉,更是懷素。
火把晃過,來來去去好幾遍。
靈玉把自己盡力縮起來,躲在石縫中。
這些惡徒,把道觀翻了個底朝天。但他們并不知道,這個石縫里另有洞天。這里面有個小小的凹陷,大人進不來,孩子正好嵌進去。
她連呼吸都不敢,更不用說哭。
一夜之間,所有的親人都死了,她只剩下一個人。
這個時候,懷素年僅八歲。
躲了好幾天,那些人終于退去了。
懷素餓得不行,她從石縫中爬出來,找到后山的果樹,就著溪水,將半生不熟的果子胡亂蠶下去,勉強把肚子填了個半飽。
有聲音響起,就驚恐地躲回石縫。
這么藏了十幾天,她才心驚膽戰地出來,走小道離開。
一個八歲的孩子,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遠走他鄉,決心尋仙問道。
當她終于踏上一座仙山時,靈玉終于從懷素的記憶里退出來。
“這就是懷素的仙路之始?”她自言自語。
懷素如何踏上仙路,她早就知道了。但這樣親身經歷,讓她真真切切地陪著懷素走了一回。一個八歲的孩子,遭逢劇變,流落市井。她吃過很多,受過很多欺負,最難的時候,險些被人販子賣到青樓,千辛萬苦地才逃出來。
這樣走過來的懷素,曾經染上很多壞習慣。為了填肚子,不得不偷竊。想要不受欺負,學會了兩面三刀。
她并不是一個良好出身,有著良好習慣的貴家小姐,她所求的只是活著。
她想替師父和師姐報仇。師姐本來可以自己逃走的,但她沒有。她把生的希望留給了自己的師妹,自己選擇了死路。
懷素并不恨師姐帶來這樣的災難,她每每想起的,都是師姐最后的毅然赴死。
師姐是被騙的,但她犯了錯,所以她以死來謝罪。
懷素也知道,自己能夠活下來,只是湊巧而已。那天晚上,懷丹知道救不了那么多人,正好懷素半夜醒來,所以她成了幸存者。
“喜、怒、憂、思、悲、恐、驚,此為七情。”靈玉喃喃自語,“懷素經歷的最初,是悲嗎?”
那時的懷素還太小,雖然本能地恨著殺了師父和師姐的人,但在她內心深處,留下最深印象的是悲痛。如同一家人相親相愛的師父和師姐們突然死了,她孤身一人,流落江湖。她內心彷徨,無時無刻地不在希望,自己所經歷的,只是一場夢。可惜,事實就是事實。
“沒錯,就是悲。”不言出現在她面前,“主人之所以踏上仙路,乃是被迫。由悲而生恨,由恨而生怒,如此則七情纏身。”
靈玉看著它,微微皺起眉:“照你這么說,難道她無動于衷,不悲不怒,才叫斬斷七情嗎?”
不言笑了起來:“誰說沒有感覺才叫斬斷?放過仇人,消解仇恨,那叫愚蠢!”
“那要如何斬斷?”
在不言的笑容里,靈玉突然明白過來:“將七情之始斬斷?”
不言點點頭:“既然這件事令她悲而生怒,而就將源頭斬斷。”
靈玉眼前變幻,她看到懷素一身素衣,站在火海之中。
這個時候的她,仍然很青澀,卻有著兇狠的眼神。這種眼神,與她記憶里的懷素大相徑庭。
靈玉記得的懷素,她已經是大能修士,那些過往,都成了如煙的往事。她逍遙人世,再沒有什么能夠牽動她的心懷,一切都被看淡。這種高高在上,令她的形象格外出塵。
但,這個懷素卻不是這樣。她眼神凌厲,帶著嗜血的兇意,說是魔修,靈玉都相信。
原來懷素是這樣一路走過來的?也許,她在心境上走了不少的彎路。
她看著懷素一路斬殺而去,滅了對方滿門,連凡人都沒有放過。
靈玉微微皺眉。如今的靈玉,已經是高階修士,別說凡人,低階一點的修士在她眼里,亦是螻蟻。但,她可以斗法時毫無顧忌,殃及這些螻蟻,卻不能親手殺了這些螻蟻。如果不是被冒犯,修士不傷凡人性命,這早就成為了許多人的準則。
但懷素卻不是這樣。她沒有任何顧忌,就那樣一劍一劍地遞出去。
由悲而生怒,這樣的濫殺,確實走了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