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成其實從來沒有忘記,那個曾經被她喚作師父的人。
這一世,她的人生從師父開始。
師父算好了命數,把她送去投胎,然后守了一年,等她出生便將她帶走。
這個身體的父母,只是給了她一個容器,而師父,則給了她人生。
在她心中,師父才是她的父母,她的親人,她的信仰。
十歲那年,師父把她送到丹霄觀,然后離開了。
她等了一年又一年,沒等到師父回來,卻慢慢想起了前世的事。
她迷茫過很長的時間,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不清楚該如何面對師父。沒想到,她糾結了那么久,最終卻等不到師父回來。
雙成閉上眼,想起千年前回丹霄觀的情形。
“師叔,我能問個問題嗎?”
靈玉看著面帶猶豫的雙成,笑道:“想問你師父?”
雙成慢慢點頭:“嗯。我前些日子有所感應,師父是不是出事了?”
靈玉沉默了一會兒,慢慢說道:“嗯,你師父遇到了很大的麻煩,出了點差錯。”
“那他現在在哪?”
靈玉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其實她考慮過,直接引爆主符,可那樣的話,范閑書就真的消失了。不到萬不得已,她實在不想那么做。
“他還能回來嗎?”
靈玉微笑起來:“他不是答應過你嗎?”
雙成低下頭。是啊,師父答應過她,會來找她的。
“若是有緣,總會再見的。”
雙成回了滄溟界,心里想著這句話。
若是有緣。若是有緣。她和師父真的還有緣嗎?他們之間的問題,復雜得無法理清。她的前世,與他的前世,曾經有過那樣的糾葛。而他對她,似乎只是因為接收了前世的感情。可是,雙成并不認為,自己還是明心。她留下一部分記憶。但卻沒有感情。或許。在廣寒界覆滅的一爆里,明心已經把她的感情耗盡了。
她拿出自己的算籌。如果說,她身上還有明心遺留的東西。大概就是卜算的天賦了。化神之后,她的卦象極準,很少有失誤。
算籌拋出去,顯示出的卦象。讓她呆坐了很久。
第二天,無雙島傳出消息。無雙真人開門收徒。不是雜役弟子,也不是記名弟子,而是正式弟子。
三年后,有個叫木凡的人。帶著兩個少年,來到無雙島。
千年間,雙成冷眼看著。這個叫木凡的人。身上有太多他的痕跡。他處理的方式,對待小于和小路的細心。還有面對她時的從容。
是他嗎?真的是他嗎?如果不是,為什么感覺這么像?如果是,為什么他會出現在這里?
師父到底出了什么事?難道這是他的分身?
木凡的成長速度,讓雙成吃驚。她早知道,前世的那個人,是人界最出色的天才,這一點在木凡身上體現得很深刻。他的化神年紀,甚至比她還小一些。現在,她不過化神中期,以他的修煉速度,定會在煉虛前趕上她。
雙成不知道該作何想,更不確定,這個人究竟是不是師父。
她沒有答應木凡,但兩人之間的關系明顯變化了。
木凡不再把她當作師父,而她也沒有拒絕他的親近。
無雙島上,如神仙眷侶。
有時候,雙成會想,如果真是師父該有多好。幾千年前,他給了她親生,收她為徒。而現在,她回報了他。
恩情盡消,剩下的只是兩個人之間單純的情感。
他不再記得她是誰,他愛她并不是因為明心。那些復雜的過往,全都被拋在往事里,隨風而散。剩下的,只是她,以及木凡,這么兩個人。
又是千年過去,兩人先后煉虛。
大浪淘沙,一代換一代,現在的星羅海,除了那些老修士,再也沒有人記得木凡是她的弟子。世人都稱,無雙島上,住著一對無雙眷侶。
木凡煉虛的那一天,他在無雙島的崖間小樓,備下了美酒。
瀑布在腳下飛墜,在遠處飄散著如霧山嵐。
木凡舉起酒杯:“師父,這一杯敬你多年教導之恩。”
雙成沒有拒絕,端起酒杯,遞到唇間。
又聽他道:“這一杯過后,你我師徒關系斷絕。”
雙成抬頭看著他。
木凡也看著她,表情專注:“從此以后,我不會再叫你師父了。”
她沒有動,木凡也沒有動。他的眼神,溫柔而堅持。這么多年了,他還是沒有放棄。
在這個眼神里,雙成看到了很多很多東西,她心中一動,閉上眼,仰頭將這杯酒飲盡。
烈酒入喉,火辣辣地燒著喉嚨。
雙成有一種想流淚的沖動。他是師父,一定是師父。這樣的眼神,她只在師父身上看到過。
眼淚滑下,人卻被他抱在了懷里。
雙成閉著眼,熱淚滾滾。
說不清楚此刻心中是什么滋味,只覺得這么多年,心終于安定了。是師父,真的是師父。
不知不覺,她的神智迷糊過去。
等到清醒過來,夜幕已經降臨了。
她躺在崖上,睜眼看到的便是滿天星子。
“醒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傳來。
雙成按了按疼痛的腦袋,慢慢坐起身來。她看到木凡站在崖邊,寬大的衣袖在夜風中獵獵揚起,像一只巨大的擁有黑色羽翼的鳥。
她好像突然之間被撥了一盆冷水,原本火熱的心慢慢冷卻下來。
“你”
木凡笑了起來。他的笑,和他的聲音一樣,熟悉又陌生。
說熟悉,是因為這笑的方式是她慣常見過的,說陌生。則是因為,里面好像多了些不同的東西。
涼意從雙成的腳底爬上來,好像一只冰冷的手,抓著她的腿,慢慢地往上爬。
“你是誰?”雙成低啞出聲,隨即悚然發現,自己的真元竟然被控住了。壓根提不起來!
木凡輕笑:“我是木凡啊!不然你以為我是誰?范閑書?”
雙成終于知道那種恐懼從哪里來了。他竟知道范閑書!他怎么知道的?
“你”
“好奇我怎么知道的?”木凡先一步說出口。
雙成閉上嘴。
“因為。這本來就是他的身體啊!”
雙成猛然睜大眼,瞪著眼前的木凡。師父的身體?
“哈哈哈哈”木凡大笑出聲,他的身上。出現星空的圖案,一點一點變化,最終變成范閑書的模樣。
雙成癡癡地看著他。這一刻,她不知道該喜還是該悲。盼了這么多年。她終于再見到師父,可師父他
“你到底是誰?你把師父怎么了?”
木凡——簡不凡背著雙手。看著眼前的雙成,目光里流露出懷念:“你要是明心該有多好”
這一次轉世,與上一次不同,眼前的雙成。與前世的雙成也不同。明心在那一爆中,毀掉了自己的感情,還有大部分記憶。這個雙成,是新生的雙成。變不成明心。
簡不凡眼中流過很多東西,似愛似恨,最后笑了起來。
他的笑聲陰陰的,讓人毛骨悚然。
聽到明心的名字,雙成突然明白過來:“你是簡不凡?”
簡不凡輕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伸手欲撫摸她的臉,而結果只能是被雙成甩開。
簡不凡笑了起來:“你跟明心真不一樣。”
雙成冷冷道:“我當然和她不一樣。明心已經死了,她和廣寒界一起覆滅了。我沒記錯的話,她之所以落到這個結局,好像是因為你。”
簡不凡仍舊微笑著看著她:“沒關系,明心不在了,我就讓你們去給她陪葬好了”聲音低柔如耳語,仿佛帶著無限的深情。
雙成露出冷笑,譏諷道:“你裝什么情深義重?把明心害成那樣的人,明明是你。把氣撒在我們身上,就可以擺脫你的負疚嗎?”
“我沒有負疚啊!”簡不凡輕笑,注視著她和明心既相似又不同的臉龐,“我害死明心,和我讓你們陪葬,有什么沖突嗎?誰說這是報仇了?”
雙成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只能不可思議地瞪著簡不凡。
許久后,她吐出一句話:“你真是個瘋子!”
簡不凡哈哈大笑:“瘋子?在你們這些人眼里看來,我就是個瘋子。也罷,我也沒指望你們理解我。”
雙成狠狠瞪了他許久,忍不住又問那句話:“我師父呢?你把我師父怎么了?”
“我活著,他當然是死了。”簡不凡站起身來,“我和他之間,是同一個真靈,只能活一個,這件事你應該知道吧?”
雙成知道。她化神以后,靈玉就不再瞞她任何事了。靈玉說,她是范閑書的弟子,也是他惟一的親人,她有資格關于他的一切事情。只是有些事,以她如今的境界還理解不了,靈玉也就簡單提了提。
此時此刻,聽到簡不凡輕描淡寫地說著“死了”兩個字,埋伏在她心里的怒火,陡然之間狂燃起來。
“我師父死了?那你來這里做什么?花了兩千年時間,潛伏在我身邊,別告訴我你沒有所圖!”
簡不凡看著她的目光,帶著淡淡的贊賞:“不愧是明心的轉世。不錯,我來無雙島,當然是有所圖。”
他的目光,讓雙成毛骨悚然:“你”
簡不凡輕笑起來,慢慢伸出手:“我在明心的身上留了些東西,本來不確定,是不是轉到了你的身上,剛才終于證實了。老天果然還是厚待我的,明心只留下那么一點元靈,我的東西居然還保留著。”
看到他伸出來的手,雙成不由自主想往后退。但她真元停滯,只挪了一點,身體就被定住了,眼睜睜地看著簡不凡的手向她伸來。
簡不凡的東西,留在明心身上,元靈里雙成直覺地感到恐懼。
“別動。”簡不凡聲音溫柔,“不會太疼的,一會兒就好。”
雙成的脖子被他掐住,另一只手,往她心口探來。
“啊”撕心裂肺的疼痛,發生在下一刻。雙成只覺得,有什么東西,被活生生地從她的元神里被剝離出去。
簡不凡松開她,雙成倒在地上,意識還清醒著,疼痛也還存在著。
師父,師父她一邊流著淚,一邊在心中默念著自己的信仰,咬牙忍受這種被分成兩半的疼痛。她要忍過去,一定要忍過去,她不相信師父真的死了,一定要活下來,等著再見他的一天。
簡不凡的手心,躺著一團金光,淡淡的顏色,卻好像包含著無限的生機。
他嘆息著道:“你別怪我,要是沒有這東西,當年廣寒界一爆,明心的元靈早就徹底毀了,也就不會有你的存在。所以說,你之所以活著,還要感謝我。”
“好了,你安心去吧。多活了幾千年,可是你賺到了。”簡不凡微笑著伸出手,再次掐上雙成的脖子,就要用力——
一道劍光,仿佛從虛空而來,突兀出現,從頭頂斬落。
簡不凡身上星辰一閃,飛快退離。
但那劍嘯聲還是響起了,他的星辰世界,被斬出一條深刻的裂痕。
與此同時,青藍光芒出現,將雙成一裹,迅速修復她的傷勢。
空間被撕開一道裂縫,靈玉的身影出現。
她笑瞇瞇地看著簡不凡:“真以為我毫無防備?推衍之術,我雖不擅長,可你修為未復,想遮掩卻也難了點。”
簡不凡沉著臉,看著空間裂縫里再次踏出一個紫衣身影,陰陰地笑了:“懷素,就算你有防備又如何?可惜你來遲了,我已經拿到了想要的東西。”
看到他手心那團光芒,靈玉臉色沉了沉。
簡不凡更是得意:“你們兩個人,我打不過,所以我不跟你們打。走了!”
“休想!”靈玉斥喝一聲,法陣在他的去路出現。
與此同時,徐逆的劍氣落下。
時間停滯了微不可見的一息,劍氣斬下來,在無雙島的海域掀起狂濤,而簡不凡,已經不見了蹤影。
“又讓他跑了!”靈玉郁悶。
“大乘修士,豈是那么好留的?”徐逆倒是很淡定,“尤其他是簡不凡。”
是啊,尤其他是簡不凡。
“師師叔”青藍光芒中,傳來雙成的聲音。
靈玉招了招手,松開她身上的束縛。
雙成的傷勢已經被靈玉修復,但她卻仍然覺得心口疼痛無比,她望著靈玉,淚流滿面:“我師父他真的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