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萬錢,十副普通士卒的制式札甲,總價值不到四十萬錢,原本在相夫的眼里根本不是錢。他在西陵為盜,雖說大部分利潤都被陸遜剝奪走了,可是他自己積攢下來的錢財也有數百萬,自然不會把這區區四十萬放在眼里。可是現在他丟失了所有的財富,連見面禮都拿不出,魏霸白送他四十萬,那就是莫大的恩賜。
這些蠻子一向信奉強者為王,他有實力的時候,魏霸拉攏他,他覺得是天經地義,當他沒有實力的時候,魏霸要吃掉他,他也不會覺得意外,因為他們一直就是這么做的。然而魏霸不僅沒有吃掉他,還無私的幫助他,對他來說,這就是再造之恩。
直到此時此刻,相夫才算是真正心甘情愿的服從魏霸,而不是之前的互相利用。也直到這個時候,魏霸才真正的可能將相夫當成盟友。他之所以沒有強力勸阻相夫去邀擊步騭,一方面是因為相夫不聽勸,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看出相夫在西陵混跡多年,有些自以為是,不讓他吃點苦頭,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幾分能耐。現在他被步騭迎頭痛擊,打得遍體鱗傷,真正認識到步騭的實力,他才會俯首聽命。
相夫告訴魏霸,在漢人眼里,五溪蠻看起來是一伙兒的,其實各部落之間還是有不小的差異。除了大家都遵奉盤瓠老祖之外,其他的相同之處并不多,甚至連語言都有些細微的差別,從老祖宗那里傳下來的東西已經不多了,和漢人自以為的東西差別也很大。比如魏霸一直稱他為頭領,其實在五溪蠻內部,每個部落的頭領都稱作精夫,互相之間自稱妜徒。
五溪蠻號稱五溪,其實只是五個大部落的聯合,在他們之外還有些實力不強的小部落,他們要么躲在深山里,不與外界接觸,要么依附于那些大部落,最大的五個部落就是雄溪、酉溪、辰溪、楠溪和沅溪。這五個大部落因為所處山谷的不同,與漢人的活動區域遠近有別,實力上又有不同。離漢人最近的是兩個一個北邊的酉溪蠻,一個就是相夫所在的南部雄溪蠻。酉溪蠻向西越過延江水,就可以與涪陵相接觸,而雄溪向南,則可以與零陵或者郁林接觸,通過穿行在山林間的商路,一直可以走到大海邊。
與漢人接觸,就能方便的得到漢人的貨物,有商路可通,則不僅可以得到貨物,還能生財。至于這個生財是交易所得還是搶劫所得,相夫沒說,不過看相夫那遮遮掩掩的神情,魏霸估計是后者居多。
有了實力,說話的底氣就足,酉溪的精夫帥增就是這樣的一個實力派。當年五溪蠻跟著馬良一起隨劉備出征,被陸遜擊派,帥增運氣好,逃回老窩,損失也不大。再加上他毗陵西陵,所受的壓力最大,一旦惹怒了吳人,他很容易受到攻擊,要想說服他與吳人作對,難度無疑是最大的。
魏霸認真的聽著,有時候還要做點筆記。他又和相夫研究了一下當前的形勢,對怎么說服酉溪精夫帥增商量了一些對策。聽完了魏霸的分析之后,相夫贊不絕口,茅塞頓開,當即主動請纓,要先去見見帥增,為魏霸開路。如果能說動帥增主動來迎,那當然是再好不過,退而求其次,也要讓帥增認識到眼前的危險,不要太張狂。
商量已定,相夫帶著幾個傷勢不重的部下,背著魏霸送給他的財物出發了。
為了他的安全起見,魏霸讓魏興帶著兩個武卒隨行。魏興雖然年輕,可是腦子靈活,武技也不錯,跟著魏霸后面也見過不少世面,連魏國皇帝曹睿都見識過了,去見一個蠻人部落頭領,那自然是更不在話下。
相夫走了不遠,就和酉溪蠻接觸了。衛旌乘船大張旗鼓的從南面而來,早就驚動了酉溪蠻。他們密切注視著酉溪沿岸的情況,相夫一進入他們的領地,他們就迎了上來。當發現來人是失蹤數年的雄溪精夫,那些打探消息的酉溪蠻不敢怠慢,立刻把消息報告給了精夫帥增。
帥增和相夫認識,也大略知道相夫在西陵一帶為盜,聽說相夫來了,身邊還有幾個漢人,他以為相夫是吳人派來勸降的,一見面,就給了相夫一個下馬威。
“怎么,相夫老兄走投無路,做吳人的走狗了?”
相夫從容的笑了笑:“帥增老弟,多年不見,怎么一見面就說這樣的話?你看我像是給吳人做走狗的人嗎?”
帥增冷笑幾聲:“相夫老兄,當年那場惡戰,你很勇猛,這點我承認。不過現在你在西陵呆了幾年,如果不是給吳人做走狗,怎么能活到今天?再說了,你把吳人都帶在身邊了,還想瞞我?你以為衛府君到酉溪的事,我不清楚?托盤瓠老祖的福,我這些年雖然年紀大了,眼神卻還好得很。”
相夫回頭看看魏興等人,又看看帥增,忍不住笑了起來:“我看你大概只有一只眼睛的眼神還好。”
帥增沉下了臉:“你這是什么意思?”
相夫側過身,對魏興等人拱了拱手,這才笑道:“你說的衛旌是吳人,那的確沒錯。不過你眼前的這幾位勇士卻不是吳人,而是漢人,是和當年的大皇帝、馬先生一樣的漢人。衛旌在數十里之外,你能看得清楚,可是這幾位勇士就在你眼前,你就卻看不清楚,難道不是只有一只眼睛好嗎?”
帥增愣了一下,上下打量著魏興等人。在他們的眼里,吳人、漢人其實都是一樣的人,衣著打扮都差不多,他根本分辨不出來。
“你們……當真是漢人?”
魏興拱拱手,含笑道:“正是,我們是大漢皇帝陛下所派的侍中魏霸身邊的近侍,久仰精夫大名,特來拜見。”
“你等等,你們是……什么?”帥增被那一長串的頭銜搞糊涂了,連忙叫停,讓魏興說了三遍,他才搞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不禁有些緊張起來:“漢人怎么又來了?難道又要打仗?”
魏興搖搖頭:“不是我們漢人要打仗,是我們漢人來幫你們打仗。”
“這話什么意思?”帥增大惑不解:“我們沒想和誰要打仗啊。”
魏興反問道:“那你以為衛旌是來干嘛的?”
帥增一臉茫然:“衛旌是來干嘛的?”
“看來精夫對外面的事確實不太了解,那就容我給精夫略微解說一下吧。”魏興不緊不慢的說道。
他把去年的襄陽之戰大致說了一遍,特別指明吳人年初大敗,兵力損失很大,為了補充兵力,他們借口五溪蠻叛亂,發兵征討,其實是想抓蠻人部落去當兵。
衛旌不過是先頭部隊,主要任務是來堵截魏霸和相夫的。之所以要堵截他們,就是因為他們聽說吳人的陰謀之后,劫了吳人的公主,趕來報信。現在衛旌已經被魏霸擊敗,可是步騭還率領大軍在后面,更讓人擔心的是,潘湃帶著更多的人馬正在趕來
聽完魏興的解釋,帥增大驚失色。吳人強征蠻人為兵,這是有傳統的。吳軍中有一半兵力是從各地征發來的蠻夷,東面是山越,西部是蠻兵,這一點,帥增本人非常清楚。如果吳人真的在年初打了敗仗,損失了大量兵力,那從各地征兵補充兵力是完全有可能的。
再聯想到衛旌的到來,帥增已經對相夫、魏興的話信了一半,他只是懷疑魏興所說的魏霸有沒有那么利害,不僅打敗了威名遠揚的輔國將軍陸遜,還以少勝多,以區區兩百多人就大勝衛旌率領的一千余郡兵。在帥增的眼里,衛旌雖然不如陸遜,卻也是一個非常難對付的對手。
見帥增有懷疑,相夫手一揮,讓人把禮物抬了上來。二十萬錢倒沒什么,那十副甲胄卻是最好不過的證據。甲胄都是從吳軍俘虜身上扒下來的,不僅戰斗時留下的痕跡還在,就連血跡都沒時間清洗。往帥增面前一放,血腥味就招來了幾只蒼蠅。
看著那些繞著甲胄嗡嗡亂飛的蒼蠅,帥增倒吸一口冷氣。
“魏侍中是難得的用兵天才,他能打敗輔國將軍陸遜,逼得吳人和親,打敗衛旌又算得了什么。”相夫一本正經的說道:“如果老弟還不信我,那也沒關系,俘虜雖然放走了,可是繳獲的輜重卻還在。僅是戰船就有三艘,你不會覺得我們有這個本事,能扛著三艘戰船翻山越嶺,來到這里吧?這樣的甲胄還有四五百副,武器無數。這十副甲胄是魏侍中送給我,我拿來送給老弟你。你要是不想麻煩,也沒關系,我們去聯絡其他的部落,我想他們會有興趣的。”
帥增一聽就不高興了,沉了下臉。相夫這句話可說得難聽,帶有威脅的意味。四五百副甲胄,這不僅是一筆橫財,更是不容忽視的戰略物資,他整個部落有近千士卒,也不過二三十副甲胄。魏霸有這么多甲胄來送人,其他那些部落會不眼紅?到時候難保他們不會為了多得一些甲胄而來攻擊他。換句話說,如果不與魏霸合作,他不僅要面對吳人的征討,還要時刻防備著同是蠻人部落的襲擊。
帥增猶豫了很久,他這些年過得很安逸,不想輕易與吳人發生沖突,生怕上了相夫的當。
“我考慮一下,行不?”
“行,沒問題。”魏興一口答應,放下禮物,接受了帥增豐盛的款待,從容告辭。
相夫很不理解,他很清楚帥增已經怕了,如果再嚇他一下,帥增很可能就會低頭。魏興就這么放棄了,是不是有些可惜?
魏興笑了笑,解釋道:“精夫,我們說得再多,他也不會完全相信。不如讓他自己去看,豈不是更好?我想,他現在一定會派人去打探吳人的情況,等他看到步騭的大軍,他就會相信了。到時候,他會主動來找我們的。”
相夫有些意外:“步騭還會繼續再追?這兩天他可沒追上來。”
魏興聳聳肩:“我們雖然不知道他為什么這兩天沒有緊追不舍,不過我們相信,他一定會繼續追來的。原因很簡單,公主在我們手里,他能就這么放棄嗎?”
相夫恍然大悟,連連點頭。他明白了魏興的意思。帥增對魏興所說的話心存疑慮,你說得越多,催得越緊,他越是懷疑。不如讓他自己去看,等他看到大量的吳軍正在逼近,他自然就會相信了。
相夫不禁多看了魏興兩眼,對魏霸派這樣一個小伙子來見帥增,算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連身邊一個親衛都有這樣的見識,那魏霸本人還用懷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