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騎兵,三千匹戰馬,像一只藏在鞘中的利劍,終于露出了鋒芒。
他們原本就一直躲在大軍的后方,步卒將士們先后倒在了戰場上,也就給他們騰出了沖鋒的空間。此刻,他們沿著空蕩蕩的軍營,催動戰馬加速,卻仿佛能感覺到戰友的亡魂就在自己身邊。
他們很悲傷,很憤怒。
他們很沉默。
沒有人嘶喊,甚至連戰馬都不嘶鳴,他們沒有舉火,戰場上的火光雖然和白天的陽光無法相比,卻足以讓他們看清方向。
只要這些就夠了。
原本就是死里求生,死了是應得的結果,沒死就是上蒼的恩賜。
將一切都交給上蒼吧。
兩千騎士催馬急行,三千匹戰馬慢慢步伐一致,雜亂的馬蹄聲變成了整齊的轟鳴,化作一道驚雷,沿著水西岸,向蜀漢軍的左翼沖殺過去。
諸葛亮并沒有忽視這支魏國騎兵,相反,他一直對這支魏國騎兵保持高度關注。他在水東岸準備了三千人,陣前有拒馬,還挖了壕溝,足以擋住魏國騎兵的第一波沖擊。在水西岸,他也為魏軍騎兵準備了前后兩個方陣,足有五千人。
如果是在白天,魏軍騎兵一發動,他就能看到形勢的變化,及時做出反應,可惜現在是夜里,他的眼前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具體的形勢。也正為此,他才懷疑魏國騎兵去了別的地方,比如隴關,比如渭水。在他看來,騎兵在夜里根本無法沖鋒,只要有一匹戰馬摔倒,就有可能導致無法估量的損失,曹植就算把騎兵留在這里,當作最后一擊,也要等到天亮以后才有出手的機會。
現在離天亮還有兩三個時辰,而曹植顯然支撐不到那個時候。
諸葛亮的思維是縝密的,可是他忘了一個最基本的事實:曹植也好,夏侯霸也罷,他們都是瘋子。
再聰明的正常人也無法準確把握瘋子的思維。諸葛亮是聰明,可是他無法打破自己的思維習慣,他做不出這樣瘋狂的決定,當然也不相信曹植會這么做。
雖然曹植的舉動一直就很瘋狂。
這完全是思維慣性,與是否聰明無關。
相反,越是聰明的人,越是堅信自己的正確,思維慣性越強大。正因為諸葛亮足夠聰明,能夠將每一種可能的利害都計算得很清楚,所以他才不相信曹植會這么做。
而黑夜又讓他變成了半瞎,長年累月的伏案工作嚴重傷害了他的身體。他不僅視力不佳,聽力也好不到哪兒去。
當比他年長十余歲的向朗都清晰的聽到了馬蹄聲時,他還沒有反應過來。
“丞相,騎兵——”楊儀聽出了騎兵沖鋒帶來的震動聲,大驚失色的叫了起來。
諸葛亮頓時面色煞白,他轉向左翼,終于看到了從黑暗中沖出來的影子,可是他卻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騎兵沖鋒帶來的震動讓他手中的羽扇在簌簌顫抖。
剎那間,他終于明白了曹植的用意。曹植的騎兵從來不是為他準備的,而是為兩百里外的姜維準備的,從頭至尾,曹植只有一個目標:接應張郃進入關中。為此,曹植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
曹植瘋了,夏侯霸也瘋了,為了奪回關中,他們不惜一切代價。
因為瘋狂,他們從不可能中找到了一絲可能。而這一絲可能卻是他親手送給曹植的。如果不是他將左軍調到陣前支援中軍,包抄曹植,這些騎兵根本沒有機會連沖兩道陣。
現在,左軍的陣地空虛,根本擋不住急速沖鋒的魏軍鐵騎,而后面的軍陣以為有左軍在前面擋著,根本沒什么準備,面對突然殺出的魏軍鐵騎,他們不崩潰就算不錯了,哪里還來得及堵截。
一絲沮喪從諸葛亮的眼中一閃即逝,他隨即恢復了平靜,嘆了一口氣:“曹子建以為憑這些人就能引張郃入關?他也太異想天開了。”
向朗詫異的看了一眼諸葛亮,不知道諸葛亮在這個時候怎么還能這么平靜。事起倉促,兩千騎兵眼看著就要和后軍接觸,他不趕緊通知后軍戒備,盡可能的攔住魏軍,怎么還有心情替曹植惋惜。
“傳令,包圍曹植。”諸葛亮擺了擺手,鎮定自如的下達了命令:“立即派快馬通知姜維,小心后路。”
傳令兵紛紛離去。
魏軍鐵騎來得極快,也極隱秘,他們幾乎和正在往前陣趕的蜀漢軍左軍擦肩而過。被馬蹄聲驚得心正在奔跑的蜀漢軍士卒看著數十步外飛馳而過的騎兵,驚駭莫名,下意識的向右側跑去,險些沖撞了中軍。這個時候,沒有人會想到自己應該沖向魏軍鐵騎,哪怕是用手中的弓弩射幾箭,都有可能對魏軍造成不可估量的打擊。
魏軍來得太快,根本沒給蜀漢軍離下多少考慮的時間,就像一陣風似的卷了過去,直奔留在最后的三個蜀漢軍方陣之間寬約二十步的空隙。
這三個預備兵力方陣雖然沒有休息,卻也沒什么防備。在他們面前有近兩萬的主力,血戰到此,中軍還沒有接戰。而左右兩軍正向前包抄,想來曹植快被包圍,馬上就要授首了。斬殺魏國的一個王,這可是一場大功啊,可惜他們這一次只能旁觀,沒有立功的機會,到時候只能看人家吃肉,他們連湯都未必有得喝。
就在他們自怨自艾的時候,誰會想到黑夜中會沖出兩三千騎兵。等有人感受到騎兵沖鋒的地面震動時,夏侯霸已經沖到了他們面前,在他們面前呼嘯而過。
狂奔的戰馬帶著無可匹擋的力量,將那些反應最快,沖過來堵截的蜀漢軍士卒撞飛。鋒利的戰刀舞成一團光影,劈在蜀漢軍的戰甲上,砍出一溜溜火星,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長矛捅在蜀漢軍的胸口,將結實的胸甲刺破,將慘叫的蜀漢軍挑起,甩向遠處。
一觸即潰。幾乎沒有任何懸念,夏侯霸輕易的就穿過了蜀漢軍的后陣,如果他愿意,他甚至可以將基個方陣的蜀漢軍士卒斬殺大半,可惜他沒有時間,他只能率領著殺氣騰騰的騎兵向北飛奔而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直到此刻,后軍的這兩個方陣才意識到剛才發生了什么。他們嚇得心跳如鼓,一邊加緊防備,以免魏軍去而復返,一邊向中軍發出警告。
聽到后軍的戰鼓聲,楊儀和向朗面面相覷,只有諸葛亮臉色平靜,比剛才還要輕松一些,仿佛有一個壓在心頭的重擔終于放下了似的。
“丞相?”楊儀戰戰兢兢的叫了一聲,他懷疑諸葛亮是不是還沒有反應過來,不知道魏軍騎兵已經沖破了后陣。
“沒事。”諸葛亮擺了擺手:“他們跑不遠的,不過多活幾日罷了。他們走了,我們就可以放心的圍殺曹植了。”
楊儀下意識的哦了一聲。向朗皺了皺眉,看向諸葛亮的眼神中露出不加掩飾的欽佩。
事已至些,愁亦無益,不如做好眼前的事。道理當然沒錯,可是身臨其境,真正能做到這一點的,大概也只有諸葛亮。
曹植雖然被困在陣中,心神卻全部落在遠處的馬蹄聲中,憑著那微弱的感覺,他估計夏侯霸十有八九是破陣而出了,自己創造了這個機會,而夏侯霸成功的抓住了這個機會,不禁心情大慰。
“殺——”曹植推開兩個擋在他前面的親衛,沖向圍過來的蜀漢軍。他怒吼著,揮舞戰刀,劈開一柄長矛,戰刀順著矛柄滑了過去,一刀削掉了那個士卒手指,割開了他的咽喉,也切斷了他的慘叫聲。接著又揮刀撲向另一個蜀漢軍士卒。
兩柄長矛刺了過來,曹植大喝一聲,揮刀磕開左邊的長矛,借著反彈之力,戰刀砍在了右邊那個士卒的脖子上。
“撲”的一聲悶響,他砍中了那個士卒的脖子,同時也被那個士卒手中的長矛刺中了肋骨。他悶哼一聲,伸手握住長矛,用力推開,捂著肋,踉蹌了兩步。
“殿下!”親衛們大驚失色,紛紛沖了過來,而蜀漢軍士卒看到曹植倒下,個個欣喜若狂,爭先恐后的殺了過來。
曹植長嘯一聲,再次沖了上去,揮舞長刀,左砍右劈,連殺兩人。與此同時,他也被兩口戰刀砍中,緊接著,三柄長矛不分前后的刺到,洞穿了他的身體。
“哈哈哈……”曹植的嘴里涌出血沫,他緊緊的握著其中一桿長矛,眼神中卻充滿了快慰。“馬革裹尸,死得其所,死得其所,哈哈哈……”話音未落,他圓睜雙目,發力前沖,同時揮起了手中的戰刀。
長矛從他的身體穿過,那個剛剛為立了功而狂喜的蜀漢軍士卒卻嚇得驚叫失聲,他的手臂被曹植緊緊的抓住了,曹植手中血淋淋的戰刀就架在他的脖子上,只要曹植輕輕的一拉,他就會血灑當場。
“死得其所,快哉快哉!”曹植忽然笑了笑,松開了手,緊緊的握住矛尾,仰面噴出一口血箭,緩緩栽倒。刺穿了他身體的長矛頂在地上,支撐住了他的身體,讓他看起來似乎不是倒下,而是持矛長嘯。
宛城,曹睿忽然坐了起來,對著搖曳不停的燈火,冷汗涔涔。
當值的燕王曹宇聽到聲音,匆匆的從側殿趕了過來,見曹睿面色驚惶,一頭冷汗,連忙問道:“陛下,又做夢了?”
“彭祖……”曹睿還沒說話,淚水就奪眶而出,他緊緊的拉著曹宇的手,泣不成聲:“王叔……可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