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謖和鄧芝互相看了一眼,誰也沒有說話。魏霸的意思已經很明白,這是要他們和諸葛亮決裂,至少不要再偏向諸葛亮。事實上,他們能到這里,就已經抱了這樣的心思,但是做是一回事,說又是一回事,把這句話落在實處,意義完全不一樣。
魏霸打量著馬謖和鄧芝的眼神,舉起酒杯,慢慢的呷著酒,讓他們有個緩沖的過程。
馬謖和鄧芝也低下頭,拿起筷子,夾了些菜,慢慢的吃著,他們都吃得非常慢,自然是要以吃菜來讓自己無法說話,好細細思量魏霸的用意,避免先表態,說錯話。
法邈用眼神請示了一下魏霸,端著酒杯站了起來,走到鄧芝面前,微微一笑:“聞說鄧將軍是南陽新野鄧家后人?”
鄧芝瞟了他一眼,默默的點了點頭。
“鄧太傅位登云臺第一,鄧將軍想必一定心向往之。不過,將軍困守上洛,大概是沒什么機會鎮守一方,這一次和驃騎將軍、馬長史一起出擊南陽,若能成功,想必不亞于隨丞相兵出隴右。”
“為何?”鄧芝不冷不熱的問了一句。
“原因很簡單。丞相兵精糧足,身邊既有鎮北大將軍、陳式、馬岱等宿將,又有姜維這樣的后起之秀,以他的智慧,想必一定會召集羌人助陣,隴右孤懸,曹睿被困宛城,鞭長莫及,有沒有將軍助陣,丞相取隴右都易如反掌。我聽說丞相帳下人才濟濟,鎮北大將軍都沒機會上陣,將軍去了隴右,大概也只能作壁上觀吧。”
鄧芝的眉心抽搐了一下,不由自主的嘆了一口氣。他原本是諸葛亮的親信,聯合東吳,他有首倡之功。他在關中,原本就有平衡牽制魏延的作用。不過現在,他大概是離諸葛亮太遠了,諸葛亮出兵隴右也沒叫上他。他本來還安慰自己說,這是因為上洛重要,他走不開,現在被法邈一言說破真相,他自然是喪氣不已。
諸葛亮重用王平、馬岱、姜維,連魏延都沒撈著戰功,他去了又能如何?魏延不管怎么說已經是鎮北大將軍了,可是他呢,現在已經年過半百,卻還是個雜號將軍,哪一天才能出人頭地,重現鄧家列祖列宗的榮耀?
“而驃騎將軍則不然。”法邈將鄧芝的神色變化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接著又說道:“魏軍主力在南陽,驃騎將軍以寡敵眾,若無人襄助,他大概只能止步于襄陽,坐視丞相追亡逐北,成就大功。若得將軍與長史相助,攻克宛城,全取南陽,則是大功一件。對丞相而言,他坐擁錦城,將軍再添一帛,無關緊要,對驃騎將軍而言,他卻是天寒地凍,大雪封門,將軍與長史來,無異于雪中送炭,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更何況……”法邈放緩了速度,慢吞吞的說道:“當年丞相出隴右,久攻上邽不下,功敗垂成,而驃騎將軍一出襄陽便克襄陽堅城。馬長史,我相信,你當年的困境這一次一定不會重演。”
馬謖的心里一陣刺痛,臉頰不由自主的抽搐了兩下。
“咳咳!”魏霸輕咳了兩聲,舉起杯笑道:“伯遠,你的酒多了,盡說些胡話,還不退下。”
“喏。”法邈應了一聲,舉杯致意,一飲而盡。“將軍,容我為鄧將軍和馬長史起舞,以表歉意。”
魏霸放下酒杯,拍手道:“沒想到伯遠還有這樣的技藝,那我們就欣賞欣賞吧。”
鄧芝和馬謖皮笑肉不笑的點點頭,看著法邈翩翩起舞。
漢人有楚風,能歌善舞,就是權貴也不例外。當年高皇帝回沛縣,慷慨之際,一曲《大風歌》名傳千古。在席上起舞相屬,更是一種主人表示尊敬的一種方式。法邈此刻起舞,一方面是表明了魏霸的主人身份,一方面也走向馬謖和鄧芝表示禮敬。
而他唱的歌就更讓人深思了。
他唱的是司馬相如為陳阿嬌皇后寫的《長門賦》。《長門賦》是失意之人的憂怨之作,陳阿嬌失寵后的悲憤心情和此刻馬謖、鄧芝的心情正相符,特別是馬謖,因為木門之敗,險些被諸葛亮斬首,這種內心的失望比陳阿嬌還要深刻幾分,聽到法邈聽《長門賦》,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臉色鐵青。
“罷了。”馬謖揮揮衣袖,打斷了載歌載舞的法邈。法邈收勢,貌似惶恐的退了下去。
“子玉,有必要用這么狠毒的辦法嗎?”馬謖盯著魏霸,咬牙切齒的說話。他雙目血紅,如欲擇人而噬。
“不下猛藥,不治沉疴。”魏霸淡淡的說道:“我擔心幼常兄一誤再誤,只好出此下策了。”
馬謖長嘆一聲,思索半晌,沉聲道:“伯苗,我意已決,你怎么決定,是隨我攻武關,取南陽,還是退回上洛?”
鄧芝瞟了他一眼,笑道:“這么大的一場戰事,你讓我回上洛?”
“那就好。”馬謖站了起來,舉起手中的酒杯,大聲說道:“子玉,伯苗,君子不黨,不過,我們都是丞相的棄子,我們就坦誠相待,肝膽相照,為收復家園,為興復漢室,為一統天下而黨。”
魏霸和鄧芝也站了起來,舉起杯,法邈連忙也湊了過來,笑嘻嘻的說道:“三位,別忘了我啊。家父早逝,先帝又棄我等而去,現在我也是一個可憐的棄子啊。”
“好,既是棄子,就來共飲一杯。”馬謖似乎有些失態,扯著嗓子,大聲吼道:“干!”
“干!”魏霸三人齊聲大喝,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扯開了這層面紗,接下來就不用再遮遮掩掩了,他們一邊暢飲美酒,一邊暢談南陽的戰事,直到半夜才盡興而散。
送走了馬謖和鄧芝,法邈自回營帳,魏霸回到了自己的帳篷。帳篷里的火塘燒得旺旺的,一壺濃茶吊在火上,咕嚕嚕的溢著茶香。關鳳脫去了外衣,穿著一件小襖,坐在火塘邊,正和楠狐說些家長里短的話。聽到魏霸的腳步聲,她們站起身,迎了上來。
楠狐告辭而去,關鳳將魏霸扶到火塘邊,一邊讓人拿來泡腳的木桶,調好水溫,脫了魏霸的鞋襪,將一雙腳放了進去,又替他解開發髻,重新梳攏。
“談得如何?”
“嘿嘿,大功告成。”魏霸帶著三分得意,七分酒意的說道:“法邈不愧是精通《戰國策》的高人,那幾句,嘖嘖,真是說得句句誅心,不由得馬謖、鄧芝不低頭。”
關鳳一邊梳著魏霸的頭發,一邊漫不經心的說道:“他們既然到了這里,本來就抱了這樣的心,又有什么不好說的,是誰都能馬到成功。”
“不然。”魏霸搖搖頭:“這一層遮羞布不撕掉,他們就不堅定。不堅定,一旦遇到困難,他們就會猶豫。如果猶豫,就不會全力以赴。我們的實力本來就不足,如果再不全力以赴,如何能以弱勝強,大破曹睿?不大破曹睿,李嚴哪來的實力和丞相對峙,他們不對峙,我怎么能安生?”
“說一千,道一萬,還是為了你自己。”
“那當然。”魏霸毫不掩飾的說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如果能家都顧不上,還奢談什么治國平天下?”
他轉過身,將關鳳拉過來,坐在自己的腿上,雙手摟著關鳳的腰,輕輕的摩挲著關鳳的小腹,下巴擱在關鳳的香肩上,喃喃的說道:“阿爹、阿武,兄弟姊妹,你、嬡容,還有孩子,就是我的一切,誰要想傷害你們,我就和他斗到底,不管他是天還是地,不管他是丞相還是驃騎將軍,要想害我,就要有被我害的自覺。”
“你醉了。”關鳳聞著魏霸嘴里的酒氣,身子軟軟的,無力的推了推魏霸。
“我沒醉,我清醒著呢。”魏霸半瞇著眼睛,看著關鳳近在咫尺的臉龐,輕輕哼了一聲:“你以為馬謖暗中幫我存了什么好心?你以為他現在不嫉妒我?這都是人之常情,沒什么好奇怪的。來而不往非禮也,他利用了我,也該讓我利用利用他了。丞相著意于姜維,馬謖心里沒底,他就算知道這是一顆毒藥,他也得乖乖的吞下去。”
“可是,李嚴能斗得過丞相嗎?”
“李嚴的死活,與我們有什么關系?”魏霸翻了個白眼:“任何利益同盟都是一時的,夫妻都不敢奢望白頭偕老,你還指望利益同盟能長命百歲?”
關鳳點了點頭,忽然覺得不對,她在魏霸懷中轉過身子,伸手輕輕的掐住魏霸的耳朵,故意惡聲惡氣的說道:“夫妻白頭偕老都是奢望,你是不是想休了我,將嬡容扶正?”
魏霸一臉茫然的看著她:“誰說的?誰這么無恥?”
“你?!”關鳳氣得從魏霸懷里站了起來,叉著腰,跺了跺腳:“哼,你當面撒謊,看我怎么收拾你。今天你一個人睡吧。”
“別啊。”魏霸討饒的叫了起來:“一個人睡冷啊,姊姊,你給個機會,讓我給你暖被子吧。我們開花散葉的光榮任務還沒有完成呢,姊姊,你得給我生幾個嫡子嫡女才能一個人睡啊。”
“去你的。”關鳳繃不住臉,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伸手戳了一下魏霸的額頭:“喝成這樣,這事還沒忘。不過,說到這事,我就更不能陪你了,別傷了你的嫡子。”她一邊說著,一邊得意的撫摸著平坦的小腹。
魏霸又驚又喜:“有了?”
關鳳得意的點了點頭,眼中洋溢著滿滿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