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裹著厚厚的棉衣,披著舊裘,坐在輪椅上,由董允推著,在偏殿前慢慢的走著。冬天的陽光照在他蒼白的臉上,幾乎能看到皮膚下的血管,大大小小的褐色斑點散落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像雪地上散落的枯葉。
他稀疏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只是帽子顯得有些大,幾乎壓在了眉毛上。幾天時間,他的頭發就全白了,就連眉毛都白了大半。在陽光下如六盤山的雪一樣潔白,一樣刺眼。
魏霸回到成都幾天了,卻一直沒有來見他。他這兩天在大將軍府述職,和李嚴討論遠征遼東的戰事計劃。到目前為止,諸葛亮還不知道這份計劃的內容究竟是什么,但是從李嚴接連幾天召集親信議事來看,這份計劃應該非常有吸引力。
越是如此,諸葛亮越是不安。如果遠征遼東的計劃果真成行,那關中就將淪為一個無足輕重的地方,朝廷的財賦和注意力都將被這個計劃吸引過去,關中只能以守為主,還有更大的可能就是成為了牽制曹魏的別部,同時為遠征軍提供戰馬。
換句話說,魏霸的這個計劃將會進一步擠壓關中的生存空間。
讓諸葛亮更不安的是,自從魏霸回來之后,魏延就沒有了消息。他既沒有向他匯報魏霸的動向,也沒有向他提出抗議。他就是保持沉默,沒有任何反饋傳回來。
這種結果比魏延沖到他面前發飚還要可怕。因為這不符合魏延的稟性,他這么做,只能說明一個問題,現在魏家的決定權已經交到了魏霸的手中,魏延不管這件事了。
“丞相。外面風大,回去休息吧。”
“再等等。”諸葛亮低聲道:“大將軍府議了這么多天,也該有個消息出來了。述職完畢,魏霸肯定會來宮里見駕。”
董允無聲的嘆了一口氣。他知道諸葛亮撐著病體到外面來,不僅僅是為了曬曬太陽。更為了散心。這么多天了,魏霸雖然沒有來請見,諸葛亮卻一直關心著他的動向。
“丞相,他若進宮來,我通知丞相便是。”董允拉緊了諸葛亮身上的舊裘,又掖好衣角。幾乎是哀求的勸道:“外面風寒,受了涼可不好。”
諸葛亮疲憊的應了一聲。連日來的思考,的確讓他有筋疲力盡的感覺,生命之火就像是風中的火星,隨時都可能被吹滅。
宮門樓上,劉禪百無聊賴的看著沒入陰影中的諸葛亮。如釋重負的嘆了一口氣。他轉身向后宮走去,一邊走一邊甩著袖子,嘴里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只有離開丞相的視線,他才能這么輕松。不過輕松也是暫時的,丞相就在宮里住著,每天都要檢查他的課業,就像一座大山。無時不刻的壓在他的心頭。
好在這兩天丞相心事很多,身體狀況也不佳,對他也放松了些。他這才能夠忙里偷閑的到后宮來,找張皇后和剛剛從交州回來的張星彩玩。張星彩成了親,嫁給了魏武,卻還是不脫女密探的本色,經常給劉禪說一些奇聞異事,還有一些魏霸做的荒唐事。劉禪對這些事的興趣遠遠超過對課業的興趣,一得空就召張星彩入宮。好在張家就在宮門外,只隔了一道宮墻。進出也方便。
劉禪到了椒房殿,剛剛坐下,還沒來得及問張皇后張星彩在不在,黃皓一溜小跑的進來了。
“陛下,陛下。鎮南將軍魏霸求見。”
劉禪騰的一下站了起來:“誰?”
“鎮南將軍魏霸,他就在宮門外,等著進見陛下呢。”
“快,快讓他進來。”劉禪顧不得和張皇后打個招呼,一溜煙的跑了。張皇后愕然,半晌才搖著頭笑了。
魏霸進了宮,施禮完畢,剛準備開始述職,劉禪就跑到他的面前,一揮袖子:“公務等會兒有的是時間說,你先跟朕說說交州有什么好玩的。”
魏霸一愣:“陛下,臣今天是來述職的,不是……”
“朕知道,朕知道。”劉禪忙不迭的說道:“述職什么時候都可以,可是那些好玩的事不能被別人聽見,只能對朕一個人說。要不然的話,御史們又得彈劾你了。你跟朕說說,那些蠻子是不是喜歡在身上刻各種東西?”
魏霸很無語,劉禪陛下是悶壞了么,這么八卦?看他這副抓耳撓腮,眉開眼笑的樣子,哪像一個堂堂的天子,根本就是一個心智不成熟的少年嘛。
話說回來,他好象今年也就是二十六七歲,正是喜歡撒野喜歡瘋的時候。天天悶在這四方城里,心理不正常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這個……我弟婦星彩沒向陛下匯報?她不是金牌小密探么?”
“說了說了,朕就是再想聽你說說,她是個女人,有些話,朕不太好意思問。”劉禪擠眉弄眼的說道:“聽說那些蠻女喜歡穿……”他用手在自己的腿上比劃了一下:“非常短的裙子,連屁股都能看見?”
魏霸徹底傻眼了,原來皇帝陛下喜歡這個啊。宮里的女人隨便看還不滿足,你偏偏喜歡看蠻子?
“這個……陛下,是這樣的,交州百越,大部分都是蠻夷,古書上就有記載,百越文身椎髻,這文身就是指在身上刻畫圖紋,大多是他們崇拜的圖騰。圖騰,陛下,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我懂我懂,就是那什么鳥啊獸的。”劉禪連連點頭:“那你說,我們劉氏出自豢龍氏,是不是應該在身上紋個龍?也不對喲,龍是我們家豢養的,可不是我們的圖騰,那……我們紋個圈?”
不得不說,劉禪其實一點也不笨,只是有點不正經。提到正經事的時候,他總是有點遲鈍,可是八卦的時候。他腦子轉得非常快,思維跳躍,讓魏霸都有點跟不上的感覺。
好在魏霸也是見多識廣,能說會道的人,對付這么一個身份很尊貴。見識卻非常有限的人,還是綽綽有余的。他把述職報告扔在一邊,和劉禪促膝而談,天南海北的神侃起來。
魏霸在陪劉禪吹牛逼的時候,宮里已經進入了一種非常緊張的態勢。
魏霸一進宮門,董允就知道了。立刻向諸葛亮進行匯報。諸葛亮剛剛在床上躺下,聽說魏霸來了,連忙起身穿好衣服,又發出了一連串的命令,然后就端坐在殿里,靜靜的等候著。在心里醞釀著馬上要說的話。
在宮外,數十個侍者沖出了宮門,帶著丞相的命令,奔向四面八方。魏霸來得太突然,連個招呼都沒提前打,諸葛亮根本沒有預料到這個情況,要在短短的時間內做好準備工作。的確有些匆忙。
好在魏霸正在宮里陪劉禪聊天,一時半會大概來不了,所以他還有點時間準備。
衛尉官廨,趙云正在翻看進出宮的記錄,一眼看到了一個名字,不由得愣了一下。他快走出官廨,來到宮門旁掛著名籍的地方,抬起頭,看到了鎮南將軍魏霸的名籍。
“鎮南將軍魏霸進宮了?”
“是,剛剛進去一會兒。”有持戟郎中應道。
趙云眼神一緊:“看好宮門。我有事入宮。”
“喏。”
趙云轉身返回官廨,解下身上的佩刀掛在墻上,又檢查了一下自己的儀容,這才出了門,向宮里走去。剛走到門口。一個侍者快步走了出來,躬身道:“趙大人,丞相有請。”
趙云點點頭,大步向偏殿走去。
魏家莊園,魏延正手持雪亮的戰刀,站在庭前出神,一個武卒沖了進來,身后跟著一個氣喘吁吁的侍者。那侍者徑直走到魏延面前,急聲道:“將軍,丞相有請。”
魏延眉頭一挑,寒光四射:“我兒子進宮了?”
“是,小人出宮的時候,鎮南將軍剛剛進宮見駕。”
魏延喘了口粗氣,沉吟片刻,跺了跺腳,將刀扔給身邊的武卒,跟著侍者沖出了大門。
大鴻臚杜瓊放下書本,看著推門而入的侍者,吃了一驚。
“杜大人,丞相有請。”
杜瓊哦了一聲,連忙起身,跟著侍者向外走去。
大將軍府,李嚴衣冠整齊,負手而立。看著急匆匆走進來的侍者,他無聲的笑了笑,眼中全是譏諷。不等那個侍者開口,他便說道:“魏霸進宮了?”
侍者愣了一下,連忙點頭道:“正是,丞相有請大將軍。”
“我早就準備好了。”李嚴張開袖子,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官服,舉步向外走去。
永樂宮,皇太后吳氏聽完了侍者的話,擺了擺袖子:“知道了,你回報丞相,我稍后就來。”
侍者應了一聲,轉身出去,卻沒有離開。吳氏站起身,返身入內。過了一會兒,她穿上了一衣華服,在幾個女官的陪同下,向諸葛亮所住的側殿走去。
正殿內,劉禪正和魏霸吹得眉飛色舞,董允走了進來,默默的站在一旁。劉禪見了,頓時眼神一黯,咳嗽一聲,坐直身子,威嚴的揮了揮袖子,一本正經的說道:“魏愛卿,朕有些乏了,今天就到這里吧。”
魏霸側了側頭,看了董允一眼,躬身領命:“臣告退。”
劉禪點了點頭,用同情的目光看了魏霸一眼,卻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動作。魏霸站起身來,躬著身,退出大殿,在董允目光的注視下,他穿好鞋,從旁邊的蘭锜上取下自己的佩刀,轉身就走。
“將軍且慢。”董允早有準備,一邁步就攔在了魏霸的面前,一臉嚴肅的說道:“丞相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