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眉心微蹙,側過身子,斜睨著諸葛恪:“元遜,我記得你比魏霸還年長六七歲吧?”
諸葛恪摸了摸鼻子,閉緊了嘴巴。他知道叔叔不滿意了。通常諸葛亮要是對誰不滿,都會拿魏霸的那個不正常的人做對比,有誰能和魏霸比呢,二十四歲升任車騎將軍,比他父親的戰功還要大,官爵還要高。細想起來,真正比他強的也許只有那個英年早逝的霍去病。
可惜,霍去病只活了二十四歲,而魏霸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短命的樣子。
和魏霸這樣的人同世,實在是一個悲哀,特別是對諸葛恪這樣心氣兒高的人來說。再怎么青年才俊,到了魏霸面前都相形見絀,太讓人沮喪了。
也不知道那個人是人是妖。
如果換了一個人,諸葛恪一定會有很多話反駁,可是面對諸葛亮,他不愿意,也不敢。
他知道叔叔對他期望很高。什么礙于叔侄關系,不能辟他入丞相府,那都是托辭。叔叔的真正用意是讓他有機會和劉禪、孫登一起受教,甚至于真正的學生并不是劉禪,更不是孫登,而是他諸葛恪。
僅憑這封情義,他就不能太過份。
“元遜,你讀的書是魏霸的千倍百倍,可是你領悟到的東西究竟有多少?有多少學問只是為了用來辯駁,彰顯自己的博學捷才,又有多少是真正用在實處?”
諸葛恪干笑了兩聲。
“曹孟德有言,不可慕虛名而處實禍。你言行無忌,失于穩重,才氣不僅無益,反而害了你。”諸葛亮放緩了語氣,喘了口氣,這一路走來,說了這么多話,他也覺得有些心跳加快,氣息不穩。“你看看魏霸,他什么時候賣弄文才了?你真以為他沒有才?你可知道,他提出的那個問題,至今無人能解?”
諸葛恪更加無語。他知道魏霸提出的那個問題。那個問題不僅難住了夏侯玄,也難住了諸葛亮,甚至可以說難住了天下人。他諸葛恪當然也在其中。他已經考慮了很長時間,但就是找不到能讓人信服的答案。這個問題已經成了自認有才的人互相辯駁的命題之一,堪與《老子》《周易》這樣高深的玄學命題相媲美。
諸葛恪不想讓諸葛亮再說下去,連忙打斷了他的話:“叔叔,其實,我擔心的正是魏霸。”
“哦,你為什么會擔心魏霸?”
“如今叔叔坐鎮朝堂,便是人之首級,李嚴、魏霸有如雙臂,左右夾擊曹魏,以求一統天下。李嚴的根基在關中,魏霸的根基呢,是荊交還是揚州?”
諸葛亮眼神一閃,輕咳了一聲。諸葛恪隨即閉上了嘴,他們出了宮門,上了車,諸葛亮這才說道:“你擔心魏霸會反撲,與朝廷爭奪揚州?”
諸葛恪點了點頭。
諸葛亮輕笑一聲:“你是想替孫權求情,讓我不要逼得他太緊吧。”
諸葛恪愣了一下,隨即又點了點頭,解釋道:“我是怕……”
諸葛亮抬起手,打斷了諸葛恪的解釋:“你不用說,我明白你的心情。孫權對你父子都很器重,你要報他知遇之恩,這個我能理解。不過,事有輕重,義有公私,你當以國事為重,以天下為重。”
“我只是……”
“你還擔心我逼得太緊,孫權會惱羞成怒,轉而和魏霸聯合?”
諸葛恪沉默了良久,微微頜首。
“不會的,孫權有今日,都是魏霸的功勞。現在魏霸又鼓動孫韶帶著孫家子弟遠征,這分明是要離間孫氏宗室,孫權又怎么可能和他聯合。再說了,在瓦解吳國的問題上,我和魏霸的目標是一致的。“
“可是……”
“可是我們之間也有爭奪。”諸葛亮笑了:“不錯,我想把吳國變成朝廷的吳國,魏霸想把吳國變成他的揚州,所以我們之間必然會有沖突。”
諸葛恪沮喪的低下了頭,他發現自己在叔叔面前簡直無所遁形。
“所以,我現在還不想讓孫權太弱,因為我還需要他來控制江東的世族,不讓魏霸的手伸得太長,太快。張溫已經被他拉攏過去了,陸遜大概也和他有了一些默契,顧家、朱家,我不能再讓他得手。元遜,你給孫權寫一封信,寬寬他的心,讓他不要想太多了。”
諸葛恪默默的點了點頭。
“魏霸……應該到遼東了吧。”諸葛亮看著遠處的天邊,忽然嘆了一口氣。
諸葛亮剛剛走進丞相府的大門,楊儀和顧譚就迎了上來。諸葛恪一看他們的臉色,就知道又出事了。
“到堂上說。”諸葛亮抬起手,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眉心,快步走在前面。諸葛恪連忙跟了上去,隨時準備出手扶住諸葛亮。
那場已經成為傳奇的巨艦之會以后,諸葛亮已經在極力改正自己事必躬親的習慣,把大部分瑣事都交給了副丞相廖立和長史楊儀等人,自己集中精力教導劉禪,不過積習難改,有些重要的事他如果不經手,還是不能放心,是以身體雖然有所好轉,終究離康復還有一段距離,事情一多,就難免心悸氣短,頭暈目眩,走路時都有可能摔倒在地。作為侄兒,諸葛恪當然要責無旁貸的負責起他的安全。
上了堂,楊儀首先報告了一件事。李嚴正在從涼州大量調撥戰馬,并且向成都討要糧食。他的理由是并州的魏軍調動頻繁,有可能入侵關中,關中沒有足夠的騎兵就無法應付以騎兵為主的并州魏軍,所以要調戰馬補充。另外,關中的倉庫空虛,不足以應付一場大戰,他需要成都撥付一定的糧草。
諸葛亮伸出手,楊儀連忙遞上賬簿。這是李嚴派人送來的清單,里面列出了需要的物資種類、數量。
諸葛恪咳嗽了一聲:“丞相,楊長史精于會計,他算過的賬,不會有問題的。”
“我知道威公精算,可是李嚴同樣不可小覷。”諸葛亮接過賬簿,眼神微縮:“如果我猜得不錯,程安、趙素現在大概是李嚴的左膀右臂了。”
楊儀點了點頭,臉色有些不豫。諸葛亮的這個理由有些牽強,程安雖然也是老主簿了,但是在算學上又怎么可能是他楊儀的對手。至于趙素,那人有計謀,但是算學非其所長。李嚴就算有這兩個人相助,也不可能在賬目騙過他。諸葛亮這么說,只是為了親自過目找個借口罷了。
“子默有何事?”
顧譚上前:“丞相,李嚴要求將衛將軍孟達劃歸其麾下,歸關中統一調度。”
諸葛亮皺起了眉頭。
魏霸在成都的時候,對丞相府最嚴重的指摘就是丞相府掌兵,有篡位之嫌。這件事得到了李嚴的大力配合,在他們的互相呼應之下,丞相府不得不放棄了一部分兵權,不再直接對各地駐軍下令,而改成直接控制大將軍李嚴、車騎將軍魏霸,再通過這兩個人來控制各地的大軍。丞相府還能直接控制的兵權現在只有成都的禁軍,包括向寵率領的北軍,趙云率領的宮中郎官,趙統率領的虎賁郎,張紹率領的羽林騎,總數不過兩萬,只能用來保護京畿。
之所以把孟達劃在魏霸麾下,一方面是想削弱李嚴的實力,另一方面也是想在魏霸和李嚴之間制造點事端。現在李嚴要求將孟達重新劃歸關中統一指揮,自然和諸葛亮當初的本意相違,他怎么可能輕易答應呢。
“這件事關系到朝廷的用兵制度,怎么能朝令夕改?”諸葛亮輕描淡寫的就給否決了。
“那當如何回復大將軍?”
“就說此事要與車騎將軍魏霸商量,暫時不能給他回復。”諸葛亮撓著眉心,頓了頓,又說道:“不過,可以將宗預所部調往關中,以補其不足。”
“喏。”顧譚應了一聲,退在一旁。
長安。
李嚴將剛從成都來的公函往案上一拍,冷笑一聲:“孔明果然好心計。”
李豐將公函拿起來看了一遍,也不禁冷笑道:“丞相這是算定我父子死無葬身之地,已經在安排人接手關中啦。”
“他的算盤打得太精了,小心聰明過頭,反誤了自己性命。”
李豐也跟著冷笑了一聲。算盤是魏霸的發明,現在是算賬必備之物,一心想算計他們父子的諸葛丞相就算手中沒有算盤,心里只怕也有一把算盤。只是他計算太多,心力耗費過度,不免又有性命之憂。
“魏子玉,終究還是年輕啊。”李嚴長嘆一聲:“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當初若不是他緩了一手,哪會有今天這個局面。”
“他畢竟還年輕,就算犯了錯,還有機會改。”李豐抬起眼皮,打量著父親李嚴那張疲憊的臉:“父親,關中危急,我們如果有什么閃失,可就沒機會后悔啦。”
李嚴撓了撓頭,唉聲嘆氣。他擔心并州的魏軍來攻關中,想調孟達來,結果諸葛亮不肯讓孟達來,反倒塞給他一個宗預,宗預是諸葛亮的死忠,他到關中,能聽他李嚴的命令么?諸葛亮讓他來,大概是準備接手關中吧。
孔明,你就算定我無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