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公子?方應物心頭轉了轉,對袁娘子失笑道:這位邵公子莫非就是邵琛?看來他最近似乎與你很熟啊,人到這里來不必通名、不必道出來歷,只說邵公子三個字就足夠了。”
此人堊心思不是一般的慎密,真是僅見的難纏,袁花魁暗啐一次,笑吟吟道:“賤妾開門做生意,邵公子是大金主,當然熟了。”隨后她又指了指另一道小門,“煩請方相公從那里出去,先避一避如何?”
方應物掃了幾眼,嘖嘖稱贊,“你這房間好專業,兩個門口和兩個互不相連的通道,專門防的就是客人撞車么?其實我也沒有必要躲開,又沒什么見不得光的事情。”
袁花魁輕輕推了方應物一把,“方相公不要戲弄人了,你和邵公子有心結,不碰面也就罷了,但若碰了面后鬧出什么不是,叫賤妾如何自處?所以懇請方相公不要叫賤妾為難了。”
方應物故作糊涂,“這話說得,我和邵朋友同為士林一脈,今科說不得還要成同年,能有什么心結?”
見方應物立定不動,袁鳳蕭有點著急,又加了幾把力氣推著方應物走,但她畢竟是嬌滴滴的弱女子,能有幾分力氣?一雙小手推在方應物身上,只被他當是按摩了。
袁花魁蹙起眉頭,“明人不說暗話,正所謂一山不容二虎,你和邵公子都想當浙省年輕一輩的領軍人物,如何能沒有心結?方相公你心里明鏡似的,就會裝糊涂刁難我這等討男人飯吃的弱女子么?”
“好罷,你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先避開。”
方應物終于答應下來,轉身就向另一邊門口行去。
袁鳳蕭松了口氣,對著門外小丫鬟吩咐道:“有請邵公子。”隨后又急急忙忙的對著架子上的銅鏡自己打量妝容,簡單理了理鬢角,準備迎客。
不經意間,袁花魁忽然對著鏡子愣住了。因為她從鏡子中看到,方應物即將要走到另一邊門口時,忽然一個華麗的轉身,眨眼間消失在內屋的簾幕后面去了,而且還對她招了招手——————
此人今天怎么如此無賴,渾然不似上次那么衿持?袁花魁一時有些失神,此時門外傳來腳步聲,就是請方應物走人也來不及了。
卻說方應物閃進了內屋的簾幕后,突然感到陣陣誘人的幽香撲鼻而來,轉頭卻見身旁衣架上掛著鮮紅色的裹肚兒,一時間險些恍惚了。
他連忙定定心神,屏住氣息側耳聽起外面的動靜。只是心里怪怪的,剛才沒有多想,現在怎么有種偷情險些被捉、慌忙躲避的詭異感覺?
一陣腳步聲后,外屋響起做作的聲音:“鳳蕭姑娘,小生這廂有禮了!”
方應物險些噴出聲來,身上肉麻的要起雞皮疙瘩,這臺詞、這腔調,是唱戲的念白么?莫非那位邵公子年紀輕輕比自己還小人生經驗不足又沒人教過他怎么泡妞,所以只能無師自通的從戲文里學臺詞?
“邵公子今日前來,有何貴干?”這是袁花魁的聲音,帶著淡淡的疏離感,不知道是一種欲拒還迎的技巧還是別的什么緣故。
“過得幾日,有貴客從北邊來,小生再請鳳蕭姑娘伴我迎賓,價錢與前幾次一樣。”
袁花魁答應的也很痛快,“公子你有所召請,賤妾自然從命。”
方應物聽到這里,心里不由得暗罵一句。果不其然,正如他所料,上回那次“比試詩詞獨占花魁”的噱頭,果然是事先串通好的,這袁花魁也不知道收了多少銀子,才幫著捧邵公子揚名。
他又感慨不巳,做到了花魁這個份上,儼然已經不同于普通的賣肉賣笑賣藝的風塵女,這分明就是交際花或者名媛的雛形了,或者叫網絡水軍。
正想著時,忽然聽到袁花魁“啊”了一聲,仿佛是又羞又怒的嬌叱道:“邵公子你要做甚?放尊重些!”
“巳然往來數次,袁娘子真不懂小生的心思么?茶不思飯不想,腦中只有鳳蕭你的音容笑貌。”
“小生前日發下兩個今生之大誓愿,第一個是皇榜提名,第二個是納鳳蕭姑娘為妾。還望鳳蕭姑娘成全了小生罷!”
躲在里面偷聽的方應物險些忍俊不禁,沒想到邵小公子還是個情種,在場面上演幾次假戲,居然就弄假成真的癡迷上花魁娘子了。
伴隨著一陣糾纏與擺脫糾纏的聲音,方應物又聽到袁花魁很正經的答道:“公子出身名門,志向高遠,前程廣大,心思何須牽絆在賤妾身上?賤妾萬萬當不起。”
然后袁花魁再次“啊”了一聲,“賤妾不是隨隨便便的人,再如此賤妾就要叫了,如此你我臉面前不好看!”
“鳳蕭娘子你可以不叫的。”
這臺詞,拙劣到讓幕后人方大秀才實在聽不下去了,簡直令人發指。
他重重的咳嗽一聲,從簾幕后現出身來。
外面邵小公子正扯著花魁娘子的一只粉袖子苦苦哀求,真說得動情,忽然眼角瞥見前面帷幕一陣亂晃,閃出一個男人,登時嚇了一跳。他又定睛一看便認出來了,居然是那個叫方應物的人!
“這,這,這是怎么一回事?”邵公子指著方應物問道,也不知道走向誰發問,他腦海中不由得冒出一個詞:入幕之賓。
袁花魁氣得銀牙暗咬卻又無可奈何,作為長袖善舞的人,她最討厭遇到這種不和諧場面了。
方應物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雙手慢條斯理、有條不紊的整理著自己的領口和冠巾,信口道:“多謝花魁娘子款待,這一覺睡得不錯,只是聽到動靜被吵醒了。”
睡?邵琛聽到這個很敏堊感的字眼,腦中閃過若干兒童不宜畫面,頓時想要噴火,對著袁鳳蕭質問道:“這是為什么?你知道我想你想得有多辛苦么?”
方應物對袁花魁行了個禮,“眼下該到了離別時候,如今權閹當道、為禍天下,本城也出了太監打死讀書人的事情,簡直人神共憤,省城內同道無不悲憤切齒。
但空有悲憤,卻無人發聲。我將于三日后到鎮守太監府上書痛責此事,此去兇險莫測,后果難料。不知將來是否還有機會再見花魁娘子啊。”
袁鳳蕭鄂然,不知如何回話。前幾日,有太監打死讀書人的傳聞,她聽到過的,讀書人去鎮守太監府門前聚眾聲討的事情,她也有所耳聞,但這些與她關系不大。
卻沒想到方應物這時候說要去鎮守太監府上書,以她之精明,實在看不出方應物這話的真假了。若說是真的,那豈不是玩命?方應物不太像是搏命的人。
若說是假的,方應物在對頭面前放出了這樣的狠話,要是最后不敢去,那豈不成了大笑話?
當然,方應物也沒指望花魁娘子能很好的配合他這臨時加戲,轉而又對邵小公子道:“聽說邵朋友最近對在下多有非議,但在下無心與你計較什么。
圣人云,士不可不弘毅,舍身取義,殺生成仁,邵朋友也是讀書人,既然今天碰面,那也是有緣之人,有這個膽氣三日后與我同往么?”
邵探目瞪口呆,這方應物想出名想瘋了?刷聲望能刷到如此喪心病狂的地步?
鎮守太監府他也不是沒去過,昨天還隨大流的和一群同道士子到鎮守太監府門前聲援鼓噪。
但這象征性大于實質意義,不會出什么大問題,畢竟法不責眾,又不用向鎮守太監報上自己的姓名。最嚴重后果也就是挨一通亂棍走人,鎮守太監不會蠢到把幾百號讀書人都抓起來。
但是署名上書的性質可就不同了,如不出意外,這篇上書還將成為揭帖廣為流傳,地方官也不能置之不理,肯定要上奏的,這是把鎮守太監往死里得罪啊。還有個道理就是槍打出頭鳥,主動報了名字不是找死么!
要知道,太監和大臣不一樣,文人之間還是講究體面的,有時候還能找關系圓回場子。但太監被得罪后,那可是會動真格的,更別是江湖地位相當于巡撫的天子親信太監。
邵公子雖然年雖小歷練不多,但他也明白,方應物要真敢上書指責鎮守太監,倒霉是必然倒霉的,但肯定也會一夜之間名動全城,聲望爆棚
而他拍馬也追不上了,他又冒出個念頭,難道花魁娘子喜歡這種有擔當有義氣的男人?
可邵公子無論如何也是沒膽量去的,他還有大好的前途,大好的年華,沒必要去和鎮守太監玩命。但卻聽到方應物激將道:“怎么,邵公子不敢與我同去么?”
邵琛正籌措詞句,忽然有人在門外高聲叫道:“大少爺!老爺急著命你回家去!老爺還說了,無論你正在做什么,必須立刻放下,十萬火急的往回趕,絕對不得有誤!”
有什么事這么著急?邵公子雖然很疑惑,但也松了口氣,對方應物道:“家父有召,不敢延誤,告辭!”隨后便走出門去,離開了此地。
一路無話,邵公子回到了家中,卻見父親在堂上等候,旁邊還有個陌生的客人。父親指著客人道:“這位是鎮守浙江太監府里的先生,說是請你去上書責問鎮守太監李公公,不過要付給李公公五百兩銀子……”
邵琛鄂然,怎么還有這等事?也許剛才就該答應方應物的,也省得在花魁娘子面前顯得畏縮了。((,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qidian)、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請到m.qidan閱讀。)本文字由破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