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驛中,所有人都在看著采辦太監王敬公公,如今事情演變出人意料,原計劃只怕要作廢,下面不知該如何是好了。文學館比如這前來救援欽差太監的衛所軍士,此時應該是走是留?
王敬從初時的震驚中清醒過來后,略作思考便下令道:“以不變應萬變,等!”
又過了不到半個時辰,天色眼看將近正午,最新的確切消息又傳來了:“方應物率領亂民,沖到府衙大門前了!”
最后竟然去了府衙?王敬再次愣了愣,自言自語道:“好一記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原來方應物的目的是府衙那里么?”
王太監又思量半晌,漸漸覺得方應物的行為總算可以理解了。這方應物既是重虛名之人,也是圖實利之人,向來走的就是名利雙收路子。那么在今天,他帶著一群人圍攻欽差太監,能得到什么實利?
欽差太監與督糧欽差大臣本來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差事,方應物就算把欽差太監滅掉,除了被民眾叫幾句好,能有什么實際利益?
而府衙那邊是地方官府,直接與方應物的差事息息相關,方應物想完成差事,必須要地方衙門全心全意的服從和配合。
但現在以李知府為首的地方衙門對方應物不大感冒,也不愿意配合方應物征糧。
所以王太監想道,大概是方應物想借著這個機會,狠狠將府衙修理一下,然后掌控一些地方權力。這對督糧欽差而言才是真正的實利罷?
既然如此,那就沒必要嚴陣以待了罷?王敬掃視了幾眼保護己方的衛所官軍。正想著是不是就此打發掉,還能省點勞軍錢財。
王臣急忙道:“干爹。官軍不能撤!我這幾次落了下風,深知那方應物心思之狡險!如今民意不利于我父子,只要這點根本不變,方應物的本心就會不利于父子!
那么多亂民如今跟隨著方應物,既是他利用民意,但也是他被民意所裹挾了!因為他總要給亂民一個交待,不然要被亂民所反噬,所以焉知他不會殺一個回馬槍,突然又來到公館?
我覺得。只要方應物那邊的亂民不遣散掉,我們這邊的官軍就不能走!這才是萬全之策!”
可是這樣很費錢王敬糾結了好一會兒,這才點點頭道:“也好,安全第一!如果最終沒有動手,那么勞軍銀子減半發放!”
鏡頭轉回府衙的衙前街,上千民眾將這條街塞得滿滿。而欽差行牌就在府衙大門外打著,帶頭大哥方應物從官轎中下來,站在大門外面。
府衙大門倏地打開,李知府站在門里。略有緊張的望了望外面民眾。
剛才在府衙里緊急商議過,如果府衙硬扛,肯定扛不住民眾的沖擊,還不如請知府大人親自出面。或許借著官皮可以壓制一下民眾。
再說那方應物怎么說也是官員,不應該會喪心病狂到親自率領民眾打砸衙門,除非他不要命了。所以很大程度上可能是虛張聲勢。
李知府看完全場,最后才將目光落到視野正中間的方應物身上。陰沉著臉問道:方大人煽動民眾,聚集到府衙門前所為何事?
方應物平靜的像是一潭死水。淡淡的說:“我只以私人身份,特為蘇州百姓討公道而來。”
私人你姥姥的李知府看了看明晃晃的欽差行牌,沒有在私人這兩個字上計較,又吸一口氣問道:“不知道方大人要討什么公道?”
方應物很嫻熟的質問道:“如今采辦太監及其爪牙肆虐內外、荼毒生靈,蘇州府一時間人心惶惶、民不聊生,府臺視若無睹乎?”
李知府高聲答道:“采辦太監乃奉旨欽差,本官無有管轄之權,所以已經連連上疏彈劾,請朝廷來做處分!
除此之外,本官也無權節制欽差作為,但是本官自會盡力上奏陳情,并將廣邀同道一齊為民鼓呼!”
他這話與其是對方應物解釋,還不如說是對民眾解釋。
方應物不想給他這個自白的時間,突然變了臉色,并指如戟,指著李知府厲聲喝道:“李廷美!你受朝廷重用,卻枉為四品知府,竟然作出如此不負責任之言論!
這般畏縮沒有擔當,朝廷要你何用!百姓要你何用!你還有什么臉面在此大言不慚!”
你行你上啊!李知府忍到現在,終于忍出了火氣,咬牙切齒道:“方大人你站著說話不腰疼,未免太過于強人所難!
的確本官無法去動欽差太監,但如今百姓就在這里看著,難道你敢去觸動欽差太監分毫?”
方應物便立刻駁斥道:“采辦太監是欽差,但他手下的爪牙總不該是了罷?聽說最大的一個王臣也不過是千戶,其余都是無賴惡棍,你這知府為什么不敢去管?
豺狼虎豹之輩,如果沒了爪牙,那又有什么危害?你若將那些爪牙走狗嚴厲懲治,采辦太監又怎么能為禍一方?
其實就是你畏懼采辦太監的權勢,故意無所作為而已!我方應物雖然不屬蘇州本地官府,但作為局外人也瞧不起你這樣的害民官!”
不得不說,李知府的口舌功夫比起方應物差了不止一個等級,幾個回合下來幾乎就要潰不成軍了
又從府衙大門里面閃出師爺一名,對方應物作揖道:“其實府衙收到了一些控告采辦太監及其爪牙的狀子,但正在辦理,還請稍安勿躁,并非是府尊無所作為。”
“前番本官曾送到一封文書,點明了有女子被采辦太監爪牙王臣當街劫走之事,事件如此清晰明了,為何不見回音?”不知不覺之間。方應物又將自稱換成了本官。
有了師爺打岔,李知府這時候已經緩過氣來。忽然明白了師爺的意思,這是轉移話題的技巧。將話題從具體細節轉移到程序問題上。于是他便也答道:“府衙收到的狀子甚多,哪能全都立刻回應?”
方應物咄咄逼人的質問道:“這不是狀文,上面加蓋了欽差關防印信,是本欽差正式行文與府衙,你這知府必須要給予反饋!”
李知府忽然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忍不住大笑幾聲,指著不遠處欽差行牌上的“督理錢糧”四個字,反問道:“你方大人只是督糧欽差,管不到府衙刑名之事罷?你寫個狀子蓋上個欽差關防。成了命令了?
你權責只限于督糧,有什么權力對本府行文過問刑名之事?參你一個擅權之罪也未嘗不可!”
成百上千的民眾在一旁圍觀,見方欽差和李知府你一句我一句的吵起嘴來,最后吵嘴的內容還是衙門里公事程序問題,就好像是討論先有雞還是先有蛋,未免感到十分枯燥無聊,一時間呵欠連天。
但李知府自以為問住了方應物,冷笑連連。若討論具體問題,自己討不了好。無論如何府衙也沒法對太監動手;但將話題轉移到公事程序這種務虛的問題上面,那方應物就討不了好!
說破天去,一個督糧欽差也沒權力隨便指使府衙,大概這也是方應物上來就說以私人身份到此的緣故。
方應物這種年輕人他見得多了。往往偏愛務實而鄙視務虛,卻不知這務虛才是官場文化的精髓所在!
當然李知府卻不知道,對方應物而言。他還真就不怕談程序問題,既然談了就是對方作死!
方應物指著人群喝問道:“李廷美!再給你一次機會。如今百姓都在這里,你當著百姓的面前明確說一句。本官行文所言太監不法之事,你要如何處置?你若在這里說過了,便算你對欽差有所反饋,本官則既往不咎!”
李知府咬牙答道:“一應事情,府衙自有處分,欽差無權過問!”
隨后他擔心民眾情緒反彈,又轉頭對人群喝道:“方欽差裹挾爾等民意,妄圖變亂成法,你們須得睜大眼睛,不要被人利用!不然他為何不敢帶領你們去姑蘇驛?”
方應物轉過身來,對著民眾拱了拱手,“爾等都親眼目睹了,本官已經督促過知府為爾等做主,怎奈該知府畏懼權閹、冥頑不靈,甚至反諷本官。
那么現在,本官話就放在這里,既然地方父母官瀆職,那么本官就出面為爾等做一回主!抬眼看蒼天,一切善惡皆有報,爾等以為如何!”
方應物的感染力究竟不是李知府所能比較的,底下民眾頓時響起歡呼聲。
民心可用,誰能阻擋?此后方應物又轉過身,對著李知府大喝道:“前兩日有六百里加急敕命送到公館,想必府臺有所耳聞?朝廷已經賜予本官便宜行事之權,以及王命旗牌!
本官最后問你一次,本官用了欽差關防印信,行文給府衙,講明采辦太監不法之事,你為何對欽差行文置之不理?”
便宜行事?王命旗牌?李知府以為自己聽錯了,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
如果是被賜予“便宜行事”特權外加王命旗牌的全權欽差,那就絕對是另一回事了!
別說拿一份狀詞蓋上欽差關防大印,就是拿一張廁紙蓋上大印,府衙也得當成只比圣旨差一點的重要公文嚴肅對待!
不然就是藐視朝廷權威,畢竟全權欽差從某種程度上就是代表著朝廷對地方的統治!督撫、巡按莫不如此!
李知府突然懂了,方應物故意在公文程序上糾纏半天,原來是打算在這里陷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