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五章
楚定江坐在華府的大書房中,隨手翻看華宰輔放在書案上的奏折。
不多時,外面響起腳步聲。
房門打開,楚定江也沒有閃躲,氣定神閑的抬頭看著眼前這位須發花白的老者。
華宰輔一身官服尚未及更換,身邊沒有任何隨從。
楚定江十分了解他的習慣。
“你是何人!”華宰輔呵道。
“是我。”楚定江以前只用聲音與他對話,這還是第一次現身。
外面腳步聲匆匆,尚未趕到,華宰輔轉身出門,“退下。”
“大人沒事吧?”帶頭的護衛緊張道。
“無事,退下吧。”華宰輔道。
屏退所有人,華宰輔才又進入書房。
夕陽從鏤花窗照進來,在地上留下一朵朵金紅的梅花。
“你來做什么?”華宰輔就近坐下。
這從小就奇詭無比的兒子,幾乎成了華宰輔的心病,當年他小小年紀為什么就能做出那等謀劃,他費盡心思的離開華氏又究竟是為了什么?這些問題華宰輔想了近二十年都一點頭緒。
楚定江的面容罩在寬大的帽兜之下,聲音低沉,說的話讓人心驚,“你的三個兒子,想保哪一個?”
華宰輔冷冷盯著他,“華氏的人不需要你來保,華氏也沒有你這個不肖子孫!”
楚定江身上威壓驟然崩出,華宰輔耳邊仿佛炸響一記旱天雷,臉色不禁一白。他在官場混了幾十年,如今就算面對皇帝責難也未必會如此神色。
回過神來時,華宰輔心中頓生羞惱,自己竟然被親生兒子鎮住!
可是坐在桌案后的那個身影又的確散發著常人不可及的氣勢,令人噤若寒蟬。
“若不是我顧念與華氏緣分一場,絕不會多管閑事。”楚定江翻著面前的折子。取出其中一個推向華宰輔,“你這是在把華氏往懸崖上推,不過你做的是好事。”
那是華宰輔上書為凌子岳求情的折子,他何嘗不知,就算這次凌子岳真的逃過一劫,可一旦沾上關系,皇帝肯定會更加戒備,一個當朝宰輔,一個手握重兵的大將軍,若是聯合起來。大宋江山必然傾塌。
華宰輔想為凌子岳說句話,可無奈顧慮重重,所以那折子已經寫好三天了,卻遲遲沒有呈上去。
他很快從驚怒中平靜下來,恢復了往日的冷靜睿智,“你幾番來勸我歸隱,目的不是為了保住華氏吧?”
就算他歸隱,華氏的權勢影響也不會驟然消失,皇帝亦不一定會放過他。不過這么做至少能夠保住華氏一部分血脈和實力。
可是一旦華宰輔歸隱。等凌子岳死后,大宋的危相就顯露無疑。
楚定江所做的事情,于大宋不利。
華宰輔不得不深想一層。
“想必你覺得自己現在是騎虎難下?”楚定江手指輕輕敲著奏折,氣定神閑的道。“大宋什么都不缺,唯缺一個好皇帝。”
華宰輔眉心一跳,下意識的看了看窗外。
沉默兩息,華宰輔皺眉。“你是何意?”
他覺得騎虎難下是真的,此時突然撒手,于國不利。若是硬著頭皮堅持下去,早晚會和凌子岳一個下場。他原以為自己會死在前頭,可沒想到凌子岳先倒下了。
一向沉穩隱忍的凌子岳,怎么會突然放開手腳?
華宰輔目光沉沉的看了楚定江一眼。
楚定江知道他心中所疑,便直接轉了別的話題,“您覺得,大宋文人缺骨氣嗎?”
華宰輔沉吟片刻,“文人缺的不是骨氣而是缺血性。”
“文人不缺骨氣,也不缺血性。”楚定江為了解儒家現狀,經常讀當代備受推崇的儒士著作,“他們顯得懦弱,是因為巴掌還沒有結結實實摑到自己臉上!受儒家思想熏陶,注定他們會一步步退讓,只有到退無可退的時候,才露出一身倔強不屈的硬骨頭。”
所以,他們說“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話就到這里。”楚定江指頭一頓,站起身道,“望你三思。”
華宰輔見他要走,語氣急促起來,“我想知道你當年究竟為何離開華氏?”
“因為我不想再將今生今世捆在華氏。”楚定江閃身出屋。
華宰輔注意到他用了“再”,腦海中閃過一念,但旋即又否定。
子不語怪力亂神,華宰輔也是儒家。
他仔細思量了楚定江的話,并設身處地的一想,果然如此!假設他只是個普通士子,如果有鐵騎要將自己踐踏到塵泥里去,他必定會奮起反抗,可是火沒有燒眉毛便會覺得有時間從容去想應對之策。
讓宋人感覺到切切實實的危機感與憤怒感,他一個人突然主動隱退肯定不行,還要加上……凌子岳的血,以及大宋的慘敗。
凌子岳活著,可能會守得邊關安寧,可他若是死的冤枉,以宋人的心態,大部分人不敢將罪責都怪到皇帝頭上,而是會一腔怒火潑向遼國,可是心里對皇帝難免會有痛恨怨言。
大宋的當務之急,是要激起宋人的血性,其次是擁立新帝。
而華宰輔只需要在這件事情上潑油以助火勢,他拿捏好分寸,上奏為凌子岳說話,然后被牽連罷職,避開這場風波,待大宋亟待人撐起重擔時,他再出山……
若不破而后立,就算今日凌子岳打下了析津府,能守的嚴嚴實實,來日凌子岳一死,遼人定然會奮起反攻。
兔子急了尚且會咬人,何況是一頭瘋狼!
把一國之安危,系于一人之身,實在令人憂心無比。
不如把這撐著天的神龜殺了,血潑在宋人的臉上,讓他們眼睜睜的看著天塌下來,若不再奮起反抗,只有等死的份……
“好險峻歹毒的計策!”華宰輔吁了口氣。
擁立新帝,華宰輔不是沒有想過,可是趙氏根本沒有合適的人選。太子不必提,華宰輔一直在逮他的把柄,想找個適時地時機參奏,那多如牛毛的錯處,實在讓人看不下去。其次是二皇子,他好武,性格剛硬很武將風范,可是疏于讀書,做事太沖動。三皇子太小,若是他登基,大宋非得亂成一鍋粥,因此一時半會也是指望不上。
矮子里選高個,也就二皇子能將就將就……
華宰輔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困局,就在楚定江手里輕輕被解開了。
不,他解的不僅僅是華氏的死局,也是大宋的死局!
聽說遼國北院大王捉了凌子岳的女人,一直在不斷羞辱意圖激怒凌子岳,凌子岳會走錯這一步,一定有遼國攪合。
而這一局中,無論是遼國、大宋,抑或是凌子岳和他,都是楚定江手里的棋子。
而遼國背后出主意的那人手段也不弱。
華宰輔嗅到了高手過招針鋒相對的味道。
想了一圈下來,他踱步到書案前,取過那本奏折輕輕摩挲。
真的,要如此算計謀害一位正直血性的將軍嗎……
夜幕初臨。
街上一些商家維持著皇帝下令普天同慶的余韻,花燈成排,明亮如晝。
楚定江看見前面不遠處的攤上擺著牡丹花燈,走過去伸手托起,想起了那日河邊安久與華容簡的嬉鬧。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當如何哉?”華容簡呢喃著點亮花燈,丟下一角銀子,到河畔將它放下。
此計一起,可能就是天翻地覆,他覺得自己沉寂已久的血液又開始沸騰起來,終于找到了當年沖勁十足的感覺。
那一天,他看見安久與華容簡在一處,雖有不悅,卻并不覺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爭!”楚定江聲量不大,卻鏗鏘有力,透出哪怕天崩地裂亦不退后一步的悍勇和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