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蘭又羞又氣,不由掙扎,卻聽林錦樓哈哈笑了起來,那笑聲得意洋洋的。他大步邁出房門,有幾個丫鬟正端著托盤從抄手游廊里走來,見了俱是驚疑不定,忍不住看著竊竊私語。香蘭臉上臊得火辣辣的,索性閉上雙目眼不見心為凈。
喜鵲正守在東廂門口,連忙打起簾子,眾人見林錦樓竟抱著香蘭進來,一個個仿佛被施了定身法,皆是目瞪口呆。畫扇忘了搖扇子,鸚哥驚得灑了半碗茶,鸞兒正抱著琵琶調音,險些勾折了指甲。
林錦樓泰然自若,把香蘭放到炕上,香蘭立時縮到炕里頭,離林錦樓遠遠的,靠著板壁坐著,左手靠著個軟墊,將屋里人打量了一遭,并不說話。眾人當中唯有鸞兒未見過香蘭,仔細打量,只見這女孩兒生得海棠標韻,幽蘭凝姝,端得絕色芳華,不但將她見過的人全比下去,也將她們幾個襯得無光了。鸞兒心中發酸,卻見香蘭臉上還有一點隱隱的紅腫,顯是挨了打,想到昨晚上林錦樓氣咻咻的到她房里去,腰桿又挺了挺,可到底不是滋味。畫眉搖了搖扇子,一臉若有所思。鸚哥看了香蘭一眼,又用眼風瞄瞄畫眉,便又將頭垂了下來。
林錦樓挑高了眉頭,命道:“抬炕桌來,就這幾個人,何必用大桌子。”
畫眉笑道:“是這個理兒,小桌子吃飯熱鬧。”
立時有丫鬟搭了兩臺烏木戧金的炕桌,拼在一起,林錦樓盤腿坐在炕上,左邊坐著鸚哥,右邊坐著鸞兒,鸚哥坐了椅子,在林錦樓對面相陪。如此一來,林錦樓便又離香蘭近了些。
丫鬟將那些菜肴俱擺在桌上,香蘭往那桌上一望,只見形形色色的盤子,皆是一色定窯的霽藍釉盤,或方或圓,或海棠式的,或梅花式的,或元寶式的,或葫蘆式的,均是小茶碟大小,里面各色珍饈,不一而足。
鸞兒親自給林錦樓斟酒,畫眉撿了幾樣爽口小菜并鮮嫩肉絲,用豆腐皮卷了,放在合云紋填瓷小碟兒里,遞到林錦樓口邊,笑道:“大爺最愛吃的,先嘗一口罷。”
誰知林錦樓看都不看一眼,只將鸞兒給他斟的那杯酒端起來吃了一口。畫眉尷尬,片刻又滿面堆了笑,換了一樣鴨油卷兒,仍放在合云紋填瓷小碟兒里,靠過去道:“大爺換這個嘗嘗,里頭的鴨子肉是我親手撕下來,放在壇子里鹵著,滋味都進去了,香甜得很。”
此時鸞兒也撿了一塊油炸燒骨遞過去,林錦樓卻就著鸞兒的筷子將肉吃了,又將畫眉晾在一旁。香蘭縮在里頭看得分明,暗道:“畫眉一直是個精明絕頂的,原先后宅的姬妾里最討林錦樓歡心,這一遭兩回林錦樓都公然給了沒臉,想來是有事惹惱了這位爺?”畫眉訕訕的把碟子放了下來,心里頭卻警醒起來,將方才的事仔仔細細在腦中慮一遍,想起方才林錦樓在屋中敲打她,她卻裝傻充愣了,只怕招林錦樓不快,有意淡著她。
那鸞兒卻見林錦樓給畫眉沒臉,反而兩遭都吃了她的東西,立時紅光滿面,一徑兒抖擻精神,張羅道:“畫眉姐,將那碟子鳳髓端來,那是大爺極愛吃的東西,涼了就沒味道了。”又叫道:“鸚哥姐,勞煩你給我倒一盅果酒來吃,這陳釀后勁兒太足,我呀,再多吃兩口只怕就要溜桌了。”又去使喚畫眉的丫鬟,道:“喜鵲,去給我端盆熱水來,我凈手給大爺剝河蝦吃。”
喜鵲憋著氣,鸞兒的丫鬟寸心就在一旁候著,鸞兒巴巴的來使喚她,分明是給畫眉沒臉了,她看了畫眉一眼,見畫眉對她微微頷首,便只得用銀盆打了熱水,又取毛巾伺候鸞兒凈手。
林錦樓仿佛沒瞧見似的,用銀筷慢條斯理的將挨個兒碟子里的吃食都夾了一遍。
鸞兒愈發得了意,一回又扭過頭,居高臨下的看著香蘭,叫道:“香蘭,把靠背墊給我拿一個,這板壁太涼,靠久了要出病呢!”
這一行演出將香蘭看個啼笑皆非,若非她還心事重重,只怕要笑出來了,暗想:“這姬妾爭寵的戲碼本是極悲哀極無聊極可憐的,可有鸞兒這么個人物兒,還真有些妙趣橫生的意思。”她便把自己靠的墊子遞與鸞兒。
鸞兒哼著曲兒接了,也不靠,只墊在腿下邊。林錦樓瞧了鸞兒一眼,畫眉忙道:“快,把我昨兒個新作的綠綾彈墨的靠背墊給香蘭姑娘拿來。”喜鵲果然取了兩個嶄新的靠墊,畫眉又要讓出自己的位子給香蘭坐,香蘭閉緊了嘴不說話,只將眼睛看到別處。
鸞兒低聲嘀咕道:“瞧瞧,好大的款兒呢,裝什么千金小姐冰清玉潔。”聲音雖小,卻也讓人都聽了個滿耳。她又朝著林錦樓靠去,將手舉到跟前道:“爺,上回送我的玉鐲子我不喜歡給砸了,爺說再送我一對兒金絲瑪瑙的,我還沒見著呢,話可說前頭了,要是太賤了我可沒臉戴,少說也得一百兩銀子罷。”說著側過臉兒,乜斜著眼朝香蘭看去,眼中盡是挑釁的意味。
香蘭一怔,又覺著好笑,暗道:“林錦樓即便把整個兒林家送給你,又跟我有什么相干,打量我跟這滿屋子的女人似的,把那活土匪當香餑餑不成?”便將目光移開,只盯著自己身上的裙帶子出神。
畫眉臉上的笑卻不自在了,夾槍帶棒道:“我的天我的地,一對兒鐲子就要一百兩,只怕太太小姐才配戴罷?前些日子,我給大爺做了好幾身衣裳,大爺歡喜了才讓從賬上撥五十兩給我打三支金簪子戴,如今跟妹妹一張嘴便一百兩銀子比,我還真成了燒糊了的卷子。”
鸞兒冷笑道:“這是咱們爺愿意許給我,你有本事也找爺要去。”
眼見便要吵起來。林錦樓的酒盅“咚”往桌上一放,周遭頓時安靜,誰都不敢吱聲了。林錦樓瞧了鸞兒一眼,道:“去撿支曲子來唱。”
鸞兒便命寸心將琵琶拿來,先撥弄兩下調準了音,方彈唱道:“芳草垂珠露,碧漢隱冰輪,極目江天……”剛唱一句,畫眉便掩著口笑道:“喲,妹妹又開唱《鴛鴦夢》了,每回開席,妹妹十有就唱這個,尤其唱到‘世間女子大抵有了一分顏色,便受一分折磨;賦予一分才情,便增一分孽障’還眼淚汪汪的,好似真自比柳煙波似的。”
這《鴛鴦夢》正是鸞兒最愛的一套戲,講的乃是婢女柳煙波,因色藝雙絕被主人王回風看中納為妾室,王回風遭誣入獄,妻離子散,唯有柳煙波為其四處奔走,受盡坎坷,后遇到八府巡按,柳煙波為王回風洗刷罪名,官復原職,迎娶柳煙波為妻,二人百年好合的故事。鸞兒彈唱一回便傷感一回,只覺自己便是那仗義果敢的柳煙波,才貌雙全卻出身低微,不知何年月才能熬成正頭夫人,便時時將這曲目唱與林錦樓聽。
今日畫眉毫不留情將她那點子小心思戳破,鸞兒不由惱羞成怒,將琵琶往炕上一擲,道:“我是個笨人,只會這一出,要不畫眉姐唱一曲兒給我們聽聽?”
畫眉也不推辭,當下便命人將她慣彈的古箏取來,撥弄了幾下,笑問道:“大爺想聽什么曲兒?前些日子家里請來幾個女戲子,唱了出新排的《花間夢》,當中有幾支新巧曲子,大爺說聽著新鮮,不如我就撿一首唱罷。”想了想,便撫弄古箏便唱道:“好個描粉打鬢的俏佳人,好個聰穎玲瓏的小人精,你千般的俏麗嫁東風,你萬種的心計付流云,只恨悠悠懸了半世心,呵,卻不知自古窮通皆有定。”聲音低沉,卻唱得婉轉俏皮。唱罷自飲一杯,又趁機給林錦樓倒上一杯酒,將那豆腐卷子遞到林錦樓口邊,嬌媚一笑,討好道:“酒也吃了,曲兒也唱了,大爺好歹賞我個臉面,先前都是我的錯兒,下回再也不敢了。”
林錦樓看了畫眉一眼將那卷子吃了。畫眉暗自松口氣,不免喜氣盈腮。
鸞兒有些憤憤,將琵琶抱起來道:“若說那幾個曲兒,都是簡單的小玩意兒,有甚不會的。”便唱道:“只看著滿園羅綺珠翠明,又怎知鏡花水月假恩情。只盼望繡帳鴛衾情意長,卻難掩天生嫵媚驕奢性兒。一重簾幕天涯外,卿卿,徒留個佳話虛名兒。”她聲音清越,唱得極好,彈得一手嫻熟的琵琶。
香蘭也不由側目,只見鸞兒靠在板壁上,穿著大紅綢紗的小襖兒,束著柳綠的汗巾子,底下是三色緞子挑線裙兒,露出一點湖藍色串琉璃珠兒的繡鞋。頭上云鬢高梳,戴著珠翠梅花鈿兒,插著鑲寶嵌珠的鳳釵金簪,耳上垂著金桔大小的紫英鑲金的耳墜子,襯著一張瓜子臉愈發雪白,檀口細目別有韻致。
林錦樓贊了聲好。鸞兒立時臉上有光,扭頭去看香蘭,似笑非笑道:“你也唱一出如何?”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