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蘭未來及說話,卻見小鵑手里拿了件衣裳送過來,遞與香蘭道:“春菱說起風了,怕姑娘穿得少,讓我送件衣裳過來。”說完把衣裳披在香蘭肩上。
眾人一看,只見是一件金織邊五彩大紅紗衣,料子極精致,比她們尋常穿的綢緞織錦還強十倍,竟然是專供內廷用的。畫眉臉上有些不大自在,端起茶碗,掩飾過去;鸞兒登時便紅了眼;鸚哥目光艷羨,不由對香蘭又靠近些,拿了折子道:“我們都點過戲了,妹妹也點一出罷。”
香蘭推辭道:“大家點就是了,我聽什么都一樣的。”
鸞兒冷笑一聲道:“香蘭妹妹可是大爺心尖子上的人兒,太太請大家來看戲,妹妹都敢遲到呢,若是不讓你點一出,回頭大爺惱了來掐我們脖子可如何是好,我們可是萬萬不敢的。”
香蘭慢慢將衣裳穿好,把茗碗捧了起來,微微笑道:“鸞兒姐姐一直是口齒伶俐的,聽這話的意思,是你惱大爺掐了我的脖子,背后說這話來刻薄他呢。”
鸞兒睜大一雙眼睛,“噌”站了起來,指著香蘭道:“你含血噴人!胡說八道什么!”
這動靜太大,惹得王氏等人都頻頻回首看來,畫眉忙站了起來,陪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是我手笨,把茶倒鸞兒身上了。”
王氏便道:“天兒涼了,趕緊讓她回去換身衣裳。”便不在理論了。
畫眉趕緊將鸞兒拽著坐下來,心里暗道:“上次鸞兒就在香蘭身上吃了虧,怎這回還不長記性。那位可不是好欺負的人。”口中說:“鸞兒妹妹是跟你鬧著玩的。她哪有這個意思。”
香蘭喝了口茶。臉上仍是笑吟吟的。從善如流道:“原來如此,只是我這人最不會玩笑,旁人說些什么都當真,日后還是別跟我鬧著玩了,萬一傳到大爺耳朵里,玩笑成了真,那究竟是誰的不是呢?”
鸞兒氣得漲紅了臉,狠狠瞪著香蘭。香蘭臉上卻云淡風輕。把茗碗捧起來慢條斯理的吃茶。
鸚哥趕忙又將折子推過來打圓場道:“咱們點戲罷,點戲罷。有個叫勇官的,打戲熱鬧極了,能翻好多筋斗。”絮絮說小戲子哪個唱得好,哪個做派精,哪個嗓子亮堂,又夸香蘭帕子上的花樣子好。
鸚哥雖老實,但平日里也對香蘭敬而遠之,從未有這樣熱絡過,香蘭知道是汀蘭將銀子和衣裳給了鸚哥。讓她對自己心生感激。便投桃報李,對鸚哥道:“這花樣子是我自己描的。你要喜歡,等散了戲往我那兒去,我送你一疊。”
畫眉嗑著瓜子,嘴角似笑非笑道:“喲,這恐怕不行,香蘭妹妹住的是正屋正房,我們這樣身份的,可沒那個福氣進去,你們說是不?”
香蘭沒料到畫眉會忽然發難,意外的看了她一眼。
鸞兒卻精神起來,順著畫眉的口風道:“可是不知道這福氣能延到幾時,大爺遲早得迎娶大奶奶進來,香蘭妹妹且先在正房里受用幾日,等回頭搬出來,想再進去就難嘍。”
鸚哥不擅斗嘴,也不愿開罪人,想為香蘭說幾句,卻不知該怎么說。香蘭笑道:“原來兩位姐姐是想搬正房去呀,怪道今兒個一來就跟我夾槍帶棒的。這也容易,等大爺回來我跟他說一聲就是了。要是他答應,我今兒晚上就搬東廂,先讓畫眉姐姐在正房里‘受用’幾日。”這話一說出口,畫眉和鸞兒臉上果然變了變顏色。
香蘭不愿與人為敵,只是林錦樓后宅里的女人都視她為眼中釘,咄咄逼人,存心擠兌。她平日里自然不打照面,能避則避,但真事到臨頭,卻也不能任人欺負。如今她在林家什么都沒有,唯一狐假虎威的便是林錦樓的“寵愛”,她便扯上這面大旗,也并非全無倚仗。
畫眉和鸞兒果然怕香蘭去告狀,登時住了嘴。
香蘭把茶碗“咣當”放在桌上,臉色一沉,正色道:“今兒個咱們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幾位姐姐都比我先到知春館,我還是個掃地丫鬟時候,姐姐們就已經是主子姑娘了。畫眉不必說,家里是官身,如今又是正經奶奶,我拍馬難及。鸞兒和鸚哥姐姐家里都是極體面的豪仆,親爹娘老子和兄弟姊妹都是在大爺跟前得臉的人。不比我這樣的,奴才出身,雖然家里剛掙出個良籍,可也沒什么大用,像咱們府里,家里是良民卻單獨買進來當丫頭的還少么?縱我是良籍,可當初進門的時候,可不是按著當初嵐姨娘那樣的風光抬進來的,沒名沒分,我人又粗笨,總惹大爺不痛快,姐姐們也是有目共睹的。”
這一番說的是實情,眾人臉色都緩了緩,默不作聲。
香蘭又道:“像咱們這樣的,頂大了天,熬到頭也不過就是個姨娘……”她一邊說一邊細心看著,只見鸞兒臉上面露譏誚,畫眉隱帶悵然,鸚哥卻慢慢點頭,又道:“大爺如今對我是有幾分看重,可姐姐們哪個沒被大爺看重過。大爺花名在外,如今我便是不得臉的了,興許明兒個來了新的,我更該退一射之地,其實咱們都是一樣的,姐姐們又何必為難我。”
這話勾起眾人心事,鸚哥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鸞兒哼了一聲,畫眉目光閃爍,緊緊盯著香蘭。她不止一次仔細打量過香蘭,知道她如何美貌,我見猶憐,只是今天正色端坐,卻有股隱隱的氣勢,與往常柔弱的模樣大不相同。
香蘭微微仰起臉,同畫眉對視,畫眉“撲哧”一笑,看著指甲,漫不經心道:“妹妹這是唱的哪一出?一來咱們根本沒有為難過你;二來你是大爺跟前的紅人,那個‘新人’還是影子里的事,我瞧著妹妹你是個有福的,沖著大爺給你撐腰的勁兒,沒準能在正房里長長久久的住一輩子呢!”
鸞兒原本敵意退去不少,聽了畫眉這話,也不由冷笑起來。
香蘭知道鸞兒是個心思簡單的,好壞全掛臉上,不足為懼,畫眉才是里外精明的人,聽了她這話,便笑道:“我何嘗有這樣的福,只不過是沾上了‘新鮮’罷了,雖都是大爺房里的人,可畫眉姐如今是正經姨奶奶,娘家得力,父兄相護,鸞兒的堂姐是大爺得用的人就更不必說了,我爹娘老實巴交的小民,不知比我強多少。且姐姐們吹拉彈唱,女紅技藝,體貼溫柔,察言觀色都是一流的。我樂器一概不會,針線也糙,嘴不甜不會討人喜歡,如今只不過是看著有兩分光鮮,倘若真如此風光,只怕就不會挨打了。我沒有什么爭強好勝的心,只不過想把日子平平靜靜熬過去罷了。我說的話你們若是不信,那往后大爺在家的日子,姐姐們只管往正房來,就說是我請你們的。”
這一番話說得眉、鸞、鸚三人怦然心動。林錦樓回了府,不是在書房就是在正房,她們一概沾不上,若不是在垂花門處守著,只怕見林錦樓一面都難,若能進正房,便能多見他幾面了,興許便時來運轉。即使沒機會,多讓大爺看兩眼,也能讓他記在心里頭,不至于丟到腦袋后頭去。
畫眉一聽,立時將手里的茶盞舉了起來,送到香蘭面前,臉上堆著笑道:“好妹妹,我不知道你一片癡心,方才都是我說錯了話,該打嘴了!妹妹大人大量,原不該跟我計較罷。我這兒以茶代酒,給你賠罪。”
香蘭心里冷笑,舉起茶杯向畫眉示意,二人目光膠著,半晌,香蘭微微一笑,把茶碗放到唇邊淺淺啜了一口,畫眉卻一口將半盞茶吃了個干凈。
鸞兒心潮起伏,卻冷笑著說:“香蘭妹妹別回頭是說得好聽,過后就翻臉不認人罷?先前幾次同妹妹打交道,可知道妹妹是個厲害人,半分虧都不肯吃呢!”
香蘭笑道:“我通情達理,卻也不是任人欺負,鸞兒姐上來就給我下馬威,我再愿意交好,總也要先顧及自己的臉面。我說了,我只想平平靜靜的過日子罷了。”
鸚哥笑道:“先前是咱們不知道香蘭妹妹是這樣的人,如今都說開了,誤會也沒了,便要長長久久的好好相處了。”
畫眉連忙附和,又說起旁的,表面上倒是一派其樂融融。
香蘭只是含著笑,隨波逐流的應上一兩句。她放出這番話,一來讓畫眉等人有求于她,至少日后見著她不必再跟斗雞似的,給她添堵;二來,她們在正房里,也好讓她和林錦樓之間有個緩沖,保不齊林錦樓又勾起了對哪位的舊情,她從此便尋著清凈也說不定。
香蘭轉開頭,只見天高云淡,半湖荷葉,雖秋風漸緊,卻仍綠意盎然。小鵑和幾個小丫頭正在抄手游廊上圍著看一只鳥兒在籠子里洗澡,臺子上仍咿咿呀呀唱著。香蘭緊了緊衣裳——因有利益在,這后宅里的女人永遠斷不了算計,她也不需要同她們交心,只要明面上過得去就好。
她自回了林家,便抗拒林家的一切,如今也該換個姿態去應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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