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承著窮寇莫追,落水狗卻要痛打的思想原則,阿圓迅速起腳,踢向面前一堆塇土。
“噗——”,塵土在地平面一公尺處飛散,正正好,糊在了滾過來的石頭家的頭臉上。
原本還想著伸胳膊抱住阿圓的一條腿,不咬人也要惡心人一番的婦人,被自己惡心到了,忽然上身起立,低頭咳嗽起來:“咳咳——咳——”。
糊著雞屎、腫著巴掌印兒、又蓋上了厚厚一層黃土的瘦臉上,實在慘不忍睹。
這次,是真的能消停一會兒了。
“呵呵——承光兄弟,承宗兄弟,都是這婦人生事兒,傷了咱們鄰里鄰居的感情,那啥,等我回去,就把這老娘們揍回娘家去——”,李石頭點頭哈腰的陪著不是,再沒提那荒地里的財寶的事兒。
“石頭兒!你小子怎么不管好家里的婆娘?”一聲暴喝,竟然是李叔和李嬸兒兩口子趕來了。
這李石頭還是李叔當家的侄子呢,雖然走的不近乎,輩分兒到底還在。
李叔剛剛被白老大賦予了重任,此刻,也有心在此幫襯一把兒。
“鄉親們,承光家的荒地要圍起來個院墻,得花個十幾二十幾天的時間,一個壯勞力每天十文錢,管中午飯,誰要去,找我報個名兒,咱下晌兒就開始干活兒了!”
“哄——”,人群登時爆炸了。
每天十文錢,還管一頓飯,這是天上掉餡兒餅的好事兒啊!比出門打零工可掙得多,還守著家門口,不會耽誤了老婆孩子熱炕頭!
“我去,李叔算我一個!”
“我行不行?李良子,別看我比你年紀大。勁兒可不比你小!”
擠到李叔李嬸身前的村民,登時把地上坐著的那個婆娘給擠到了一邊兒去,一下子,報名的就得有二十幾個人。
可是,這還遠遠不是最終結果,跳著腳在人群后面揮著手也要報名的,自家孩子不在身邊也想先占個數兒的,那叫一個熱鬧。
“我可把丑話說在頭兒里,耍奸逃懶的二混子,咱可不要。誰要是半路上出啥妖蛾子,那也立馬攆回去,這會兒報名的多。我得先回去跟承光東家合計合計,定下來的人,我們晚會兒再通知!”李叔敲敲打打的說了一番話,最后,把白老大托舉到眾人面前。
還真看不出來。這個李叔很有個大管家的派頭,也能審時度勢,主次分明。
“還看啊二弟?日頭都升到頭頂了!”阿圓拍拍車轅,把恨不能沖進人群中的白老二的魂兒,叫了回來。
人群早就繞過了牛車,此刻暢通無阻。三個人經歷一番磨難,終于再次起程。
黃牛早就等的不耐煩了,這一放開了趕路。腳步“踢踢踏踏”的歡暢極了。
身后,還能聽見李石頭的聲音夾雜在紛嚷中:“叔——叔——,還有侄兒我呢!叔——我也去壘院墻!”
旁邊的嘲笑聲:“李石頭,你家里鬧了這么一場,人家誰還肯再用你干活兒?白給錢找氣兒生嗎?”
小阿文拽住了阿圓的衣袖。安靜的不發一言。
剛才的一幕幕場景,給這個七、八歲的孩子。留下的記憶深刻。
在最淳樸最本真的農村,也是存在著階級分層的,更窮的,更老實的,更無能的人家,就要被踩在窮困、老實和無能的人家之下。
就像是食物鏈,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也要吃更弱小不會反抗的東西的——
剛才有個中年男人在牛車旁嘀咕了一句話,小阿文就是在聽到那句話后才這般沉默的。
“村里的尿泥兒也要翻身了,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一個村子里,最窮困最無能的人家,就叫做“尿泥兒”。
能被攆到村子外面單門獨戶的住在臭烘烘的荒地里,可不是就已經混到了這個食物鏈的最底層?
不知道阿文此刻又聯想到了什么,他的身子,忽然的抖動了幾下,像是冬天猛然來到,又像是蟄伏的生物,想要醒過來。
阿圓陪著小家伙一起沉默著,沉默吧!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發!
“嫂子,爹是個最好的人,從來不跟別人爭執,也不讓我們跟別家的孩子去爭去搶,后來爹沒了,大哥也讓我們躲著別人,我就只能跟旺仔兒玩兒,別的孩子,見到我會扔石頭,會‘呸’我!可是,村里冬天要出河工,每家出一個勞力,我們家卻要出三個,三哥勁兒小,也跟著去了三年了,手腳都凍的裂著口子——”,阿文終于發出聲音,眼淚在眼眶里轉悠,嗓子眼里,時時發出受傷的野獸般的嗚咽。
牛車前面的白老二,雙肩繃的更緊,抓著韁繩的手指關節,青筋畢露。
阿圓長嘆口氣,一手從上到下輕捋阿文的后背,這種壓抑的嗚咽本不該是這個年齡的孩子所發出,但是,壓力越大,成功的動力才越大,這樣的孩子,捋順了,會長成最優秀的人才。
就讓他盡情的傾訴吧,小小的心靈里,傾倒出所有的委屈,然后才可以輕裝上陣。
阿圓頃刻間想明白了一個問題,為什么阿文的讀書要拖到一個月,就為了自己跟白家姑姑的承諾嗎?現在就去,別耽誤了,阿文的熱情激情必須得到宣泄的通道!
“阿文,擦擦眼淚,聽嫂子說,這事兒用不著再覺得委屈,落后,就要挨打,沒什么稀奇的,也不用抱怨,你想要不挨打挨罵受鄙視,那就必須變得強大。”
小阿文停止了抽泣,大睜著眼睛追問阿圓:“阿文要多吃飯,趕緊長成大哥那樣的個頭嗎?還有二哥,做生意最厲害了,這也叫強大嗎?”
“對!阿文說的都對,長一副像你大哥那樣的好身板,那拳頭說話,會少吃一點明面上的虧,長一副你二哥這樣的精明頭腦,迅速發家致富,在村子里的地位也會提高一些。但是,嫂子希望你可以比他兩個都強,既擁有好體格,又擁有靈巧的腦子,還要擁有豐富的學識,鋪展開更加光明燦爛的人生,如此,才不枉活到這世上一遭兒!”阿圓說的慷慨激昂,忘記了這只是在面對一個小孩子而已。
小孩子卻很激動,生命深處的一簇火苗被點燃了一般,模模糊糊的找到了方向:“嫂子,你是說,我還要有三哥那樣的學問是不是?”
阿圓悲哀的看著這個孩子,扶額:“阿文,你三哥只是讀了兩年書,勉強認個字而已,還算不上有學問。你大哥、二哥、三哥都沒趕上好時候,家里窮,念不起書,現在不同了,我們家里有了余錢,完全能送你去學堂讀書,只要你努力,無論在身體上、頭腦上,你都會比我們強大,你能明白嗎?”
用“好好讀書為國為民”去教育一個孩子,太抽象而不可捉摸,阿圓這樣“土鱉兒”的引導,會起到良好的效果嗎?
事實證明,小雨來的正是時候,迷蒙的小孩子,就在這一刻,確認了自己一生成長的方向。
有了明確方向的路程,才能走的毫不遲疑,才能提高速度,快馬揚鞭。
旁聽者白老二握緊了拳頭,他沒有回頭,那聲音卻鏗鏘有力:“阿文,只要你想讀書,讀多少年,花多少錢,二哥都不會含糊!我們哥兒三個的希望,就全放在你身上了,我們沒學到的金貴東西,你多學,把大哥二哥三哥沒學的份兒,都補回來!”
迎面而來的秋風知道,這個十七歲的大男孩兒,眼中熱淚滾滾,老三已經參加了三年,他五年,大哥更早,十冬臘月里在河上鏟挖凍的干硬的泥土疙瘩,衣裳單薄,根本不能遮蔽嚴寒,還要被監工時時的訓斥,甚至鞭打,夜里又餓又冷的睡不著覺兒——
混成“尿泥兒”的人家,你還指望人家對你公平優待?
“二哥——”,阿文激動的叫了一聲,他想說,我會好好讀書,讀出來我自己的份兒,也讀出來大哥、二哥、三哥的份兒,我會讀的很好很好,不讓你們失望——
可是,這樣煽情的表達,他一時之間還做不到,跟這個總是冷著臉的二哥,也從來沒如此的深談過,還不習慣。
小家伙太激動太緊張,渾身都有些發抖,阿圓又有些舍不得了,大家丟這么一座大山去激勵孩子,會不會反而弄巧成拙,給壓趴下了?
“阿文別著急,書是慢慢兒讀出來的,就像蓋房子,你得一點一點的添磚和泥兒,不過是聰明努力的孩子可以蓋得快一些堅固一些罷了,你也別想的太遠,五年、十年,考上個秀才就行,我們家買來的地,就不需要交稅錢了!”
白老二終于冷靜下來,臉上也抹干凈了,聞聽考秀才,也漲了精神:“阿文要是能考上秀才,以后,咱家就再也不用出人工去挖河了!”
如果說,秀才的概念,一個小孩子還不是很清楚,但是此刻,“秀才”能帶來的福利卻是最受這個孩子喜愛的,莊稼人苦哈哈的活著,卻不覺得過不下去,最痛苦擔憂的日子,也不過就是服河工的勞役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