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來到迷糊陣就沒多順心的“上官”,只覺得喉頭里發癢,隔著包住口鼻的面巾,也阻擋不住艾草味道的侵襲。
“朱陽縣想造反?”他回頭喝問袁縣令。
只是,走進了艾草的腹地,周圍茫茫一片,根本就看不清什么人影,只聽得一聲接一聲的喊叫:“不許殺人!不許殺人!”
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似乎就在身邊,又蔓延到很遠的地方,似乎,得有成千上萬的聲音在一起重復……
此刻,“上官”大人其實也已經后悔此行了吧?
這樣多的民眾的聲音忽然匯聚到了一起,響徹在茫茫的不見天日的煙霧中,一句接著一句,一聲連著一聲……
“大人,我們往哪里走?”早就失去了方向的排頭兵,強拉著馬匹在煙霧中摸索,聲音里面透出了恐慌。
事實上,在這樣的烈火與濃煙里,想找到方向,只有一種可能,你得熟悉這里。
這還要感激荒地的貧瘠,種啥啥不長,只好遍布艾草叢,個頭都不高,人和馬走進去,只是稍稍的受些火炙煙熏,大的傷害卻是沒有的。
然而就是這樣滿眼的煙霧,那般熾熱的蒸騰向迷糊陣的上空,陰霾了許久許久的老天爺啊,是不是也能被這漫天漫野的濃煙熏到了眼睛?
找不到方向的眾人,身上遍布著點點火星兒和黑洞,需要不斷的拍打不斷地跺腳。
“不許殺人,不許殺人……”。成千上萬的聲音還在延續……
“哇——”,一聲幼兒的啼哭,忽然響起!
那聲音,透著嬌嬌弱弱的委屈,透著對這個世界的不滿……
所有其它的聲音。突然地,全部消失了似的。
是阿圓的孩子,終于誕生了嗎?
盧夫人的聲音也終于再次響起,為迷路的人指正了方向。
“阿圓不要怕!姐姐來啦!魏嫂子也來啦!阿圓你要挺住……”。
正前方的動靜更大了,“上官”大人高聲厲喝:“兀那妖婦,可是生了雙胎?速速自行處決了事,本官——本官就不再多加追究!”
盧夫人憤怒的聲音也透過重重濃霧反擊回來:“把此地圍住,若有來驚擾女人生產的無恥王八蛋,殺一個,我獎勵一百兩白銀。殺一雙,我獎勵一百兩黃金!”
一切響動,重新安靜下來。
然后,是“上官”氣急敗壞的怒吼:“都給我原地等著,只要生下雙胎。誰也別想攔住本官斬妖除魔。你們朱陽縣,還要不要下雨了?還要不要長莊稼了?還要不要活命了?鬼胎不除,全部渴死不成?”
沒有人回答他的怒吼,也沒有人反駁他的理論,自圍村開始,連迷糊陣的村民也沒能有時間有機會喝上一口水,個個口干舌燥,又被煙熏火燎,誰不盼著天降甘霖?
可是,如果生下雙胎。就真的要直接處死嗎?
就像是要回應眾人心中的疑問,就像是要嘲笑這個悲哀的塵世,就像是抱了必死的決心,第二聲嬰兒的啼哭,也響了!
這一聲,算不上響亮,算不上順暢,似乎受到了莫大的傷害似的,斷斷續續的,嗚嗚咽咽的,小狗小貓降生的一般微弱……
可是,這聲啼哭,還是被所有的人都捕捉到了。
是雙胎,真的是雙胎……
“妖孽現世了!盧夫人,你要為了一個妖孽,來跟朱陽縣所有的子民做對嗎?快!殺了那兩個妖孽!”
“上官”的一顆猶豫不決的心臟,終于重新歸位,如同把握住了這個世界上最為冠冕堂皇的理由。
濃霧里,兩聲清脆的巴掌響,“啪啪”,第二個嬰兒的哭聲忽然提高了。
“哇——”,原本的不順暢立刻順暢了,這孩子哭的響亮無比!
“哇——”,第一個嬰兒的哭聲也接上了,一曲生命的二重奏,就在濃煙外奏響。
一道劇光,劃破了陰霾的天空,照亮了濃霧中每一張驚駭的面孔。
“轟隆隆——”,驚雷乍起,與嬰兒的哭聲組合,把生命的二重奏推向。
豆大的雨點傾盆而下,泄憤般的,頃刻間澆滅了所有燃燒的艾草,驅散了所有的煙霧,黑乎乎的土地上,到處是受驚的馬匹,和跪倒在地上涕泗交流的人群。
袁縣令就跪在眾人之間,額頭重重的磕在黑泥地上,口中大呼:“蒼天保佑我朱陽縣子民!蒼天保佑我朱陽縣所有子民!雙子誕生,天降甘霖,此乃吉兆,此乃吉兆啊!”
剎那間,萬眾叩地齊呼:“雙子誕生,天降甘霖!雙子誕生,天降甘霖!雙子誕生,天降甘霖!”
“上官”大人已知大勢已去,此次千里奔馳,徒勞無功。
他惡狠狠的瞪了一眼被雨水沖走煙霧后露出來的五間小屋,卻原來,自己離那里,只剩幾十步的距離。
如果,早早的跨出這幾十步,早早的殺掉那個妖婦,大雨也會在此刻傾盆而下吧?
那么,所有的功勞,就都只是自己的,就算是到了金鑾殿上,降妖除魔為民除害天降甘霖,會收獲怎樣的榮耀與高官厚祿?
露臉與丟丑之間,就只差幾十步。
“你他娘的給老子滾!”
“上官”的皮鞭,只能抽打向已經遍體鱗傷的白毛兒,這廝還幻想著繼續跟著官兵吃香的喝辣的耀武揚威瀟灑自在呢,手指頭哆嗦著還拽著自己的馬匹。
原本就是去登州府碰運氣謀生計的,碰巧被招募來的一個兵痞子,偏偏自以為好機會來了,跑到“長官”面前顯擺朱陽縣的亂哄事兒,又把那磚窯說的天花亂墜,“長官”才腦子一熱,率領五十個騎兵來此升官發財的,現在卻被熏被罵被鬧了一個燒雞大窩脖兒,怎么能不遷怒到白毛兒的身上?
早就看不慣這小子的奸饞滑懶媚上欺下的脾性的官兵,臨走時也都要出幾口惡氣的吧?
白毛兒在黑泥地上被打的屁滾尿流,終于無聲無息的躺在了大雨中。
官兵們的馬蹄聲,終于在大雨的擊打下散去了。
白毛兒的爹,“兒啊——”一聲慘叫,一路膝行到了近前,又是拍又是摸的叫著名字。
沒有人理會這對父子的動靜,十幾個村子的村民,都在感受這場久違的,痛徹心扉的暴雨,雨水打在臉上,打在身上,濕濕的,冷冷的,卻只讓人覺得分外珍貴。
這一天,就像做夢一樣。
盧夫人滿頭是汗,被阿英從屋子里攙扶了出來,冷冷的站在了屋檐下,看向茫然不知所從的人們。
這世界就是這樣,多的是墻倒眾人推,多的是為了自己的私利而不管別人的死活,然而,一切也沒徹底糟透,人們現存的良知,還是會時時顯示出來,在每一個良心發現的時候,又施以援手。
這才是人生,沒有絕對的善,也沒有絕對的惡,大家都是平常人,有美好的一面,就有丑陋的一面。
袁縣令緩緩上前施禮:“盧夫人,白夫人她——可安好?”
生一個孩子尚且要算是一腳踏入鬼門關,生兩個,又怎么會好?
回想起自己跟魏嫂子邁進門時,見到的那個手遞彈簧刀,指揮著毫無經驗的阿英割斷孩子的臍帶的場景,李薇身上“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
“女人嘛,就要對自己狠一點兒!”這似乎就是阿圓曾經說過的笑話。
李薇的臉上浮現出一抹蒼白的笑容:“多謝袁縣令周全,我那個妹子,是受老天護佑的人,怎么會不好?”
千總夫人說,齊阿圓是一位得到了老天爺護佑的幸運兒!
每一個村民,都聽到了這句話,如果在之前的任何時候,有人這樣說,沒準兒會得到一頓群毆和怒罵,但是現在,每一個人都在點頭,是呢是呢,老天爺對齊阿圓太寵愛了!
平白的得到了兩個孩子,還毫發無傷,這不是幸運是什么?上天降下甘霖,選擇她的孩子誕生之時,不是寵愛又是什么?
“那——就好。”袁縣令在雨中挺直了身子:“盧夫人,還請您繼續照管白夫人的安全,我怕——”。
他的話沒有說完,就住了口,對著同行的衙差揮手:“我們——也回吧!”
沒有人嫌棄這雨水太大太多,沒有人想起來需不需要給縣令大人找件蓑衣遮擋風雨,今日的震撼,不知道要到何時才能完全消化。
這場雨,把迷糊陣的紅磚路沖刷的更加干凈鮮艷,十幾個村子的里正們,也要帶著自己的村民帶著自己的傷痕回程了,盡管,他們的肚子都在“咕嚕嚕”的哀鳴嘆息,卻沒有一個能厚著臉皮想在迷糊陣討口飯吃的,有雨水滋潤他們干涸的要裂掉的心田,就夠了。
二十名護衛會合了,綠柳抱了小寶兒在阿英的接應下出了馬車,抬頭,就望見了護衛群里走出來的白老二。
仿佛,分別了已有一生一世。
白老二的發髻散亂的不成樣子,身上的棉衣外罩也血跡斑斑,從前襟到下擺,狼狽的比綠柳還要嚴重。
“你,也殺了人?”綠柳的聲音低低的,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