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方聞言,臉陰沉下來,“讓二姑奶奶去迎,就說我病了,不便見客。”
“這……”下人原本還想勸,畢竟永昌侯難得登門一次,又是二太爺的女婿,做什么要鬧的如此僵,東府那邊的人得了信兒,可是急忙要趕來呢,自家太爺卻是不在意。
可一看孟方的臉色,那人就住了口,連忙行禮退下了。
云想容隨著孟方進了屋。貼身服侍的小廝送了溫水伺候孟方洗臉,英姿和柳月也拿了溫水洗過的帕子要給云想容洗。
云想容笑著躲開,先問孟方:“外公,你這里有勻面的雪顏膏嗎。”
孟方一愣,扔下擦臉的軟帕笑道:“外公大男人家的不用這個。”
“那我不要洗臉。”云想容指著自己白皙柔嫩的臉頰:“娘親說洗了臉不擦雪顏膏,會皴的。”
英姿就下意識的掐了掐自己的臉。
柳月贊同,重重的點頭。
孟方哈哈大笑起來,方正的臉上是第一次出現如此爽朗的笑意,讓云想容覺得,其實外公從前或許也是愛笑的。
孟方吩咐了人將早飯擺來。
云想容就湊合到他身邊坐了,一副準備開飯的期待模樣。
孟方奇道:“你父親來了,你不去迎嗎?”
云想容眨眼:“娘親不是去了嗎,而且東府的太爺和老爺們一定也都去了。我去湊個什么熱鬧。要請安,待會兒他來時再請也不遲。”
相處一日,孟方就發現外孫女特別不同,如今聽她這么說,正對了自己的脾氣,又新奇六歲的孩子頭腦如此清楚,知道他不出去云咸寧自會進來的道理。哈哈大笑起來:“對,咱不去,他若誠心自然會來。”給云想容夾了個水晶餃子,“先吃飯。”
云想容小手拿著筷子,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夾起餃子咬了一口,卻立時捂著嘴,面色痛苦。
孟方嚇的不輕:“怎么了?怎么了?”
餃子吐出來,隨著掉下的還有一顆沾了些血的門牙,“外公,牙掉了。”
孩子小臉煞白。口中帶血,漆黑純凈的大眼霧蒙蒙的,看的孟方心疼不已。把云想容抱到膝上坐,吩咐人去端淡鹽水來給她漱口,又叫英姿拿著牙齒扔在高的地方去。這才搖晃著云想容笨拙生硬的哄道:“不怕不怕,牙齒還會再長出來的,小乖乖不怕。”
云想容有些好笑。更多的是窩心,就乖巧的抿著嘴笑著:“卿卿不怕,就是變丑了。”
孟方見狀哈哈大笑:“來人,給小姐盛粥來。”
一旁的英姿就將早就盛好晾溫的粥端上,孟方接過,竟親自拿了調羹喂云想容吃。還哄著她吃各樣小菜。
云想容前世沒見過外公外婆,今生有了享受如此疼愛的機會,自然樂意。間或送上一個乖巧感激的笑容。
祖孫倆正吃的開心,外頭的下人就來回話:“二太爺,永昌侯就在院外,說要求見岳父大人。”
孟方手上動作不停,像是沒聽見下人回話似的。又喂云想容吃了一口粥,半晌方道:“請進來吧。”
“就。就在這?”下人腦門子冒汗。永昌侯何等人物,二太爺不出去親自迎接也就罷了,要煩勞人親自來見。親自來見也就罷了,還不請到花廳里看茶,竟然要人家來偏廳看太爺吃飯?
太爺莫不是瘋了!
孟方瞇起眼:“你越發會做事了,竟然想著指點起我來。”
“奴才不敢。”下人躬著身子退下了。
不多時,廡廊下傳來云敖清越的聲音:“岳父大人,小婿前來拜見。”
孟方又夾了菜放在湯匙上喂云想容吃了一口,拿帕子沾沾她嘴角上的油,沉聲道:“是老夫的女婿,不是永昌侯?”
云敖的聲音含笑:“是,岳父。”
“那就進來吧。”
外間傳來腳步聲和下人問候的聲音。
云想容努力繃著臉才憋住了笑。外公當真是好樣的,竟將她父親那樣的人也拿捏的住!
不多時,身著月白色錦袍,頭戴白玉簪面若玉琢的云敖走了進來,見孟方正給云想容喂飯,云想容還乖巧的坐在外公腿上,眨巴著大眼睛好奇的看他,云敖頗為錯愕。隨即莞爾:
“見過岳父大人。”規矩的行禮。
“嗯。吃過早飯了沒有?”
“還沒有。”
“那坐下一起吃點,去,給二姑爺拿碗筷來。”
下人應是退下了。
云敖在下手位坐下,笑道:“多謝岳父。”隨后問云想容:“小淘氣,你怎么在你外公這里?”語氣親昵的仿佛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四年,仿佛云想容是他一直捧在手心里疼寵著到如今的。
云想容心里升起一股無名火,笑容卻很乖巧:“外公待我好,我喜歡外公,就要常常跟著外公了。”
孟方聽得心里熨帖,將最后一口粥喂給她吃了,拿帕子給她擦嘴,“吃飽了嗎?”
“吃飽了。”
孟方就放她下地:“吃飽了就去找你外婆吧,讓你姨母給你洗臉,拿雪顏膏給你搽。”
“知道了。”
云想容送上一個甜笑,給孟方和云敖都行過禮,就在英姿和柳月的服侍下披上了大氅帶上兔毛棉帽。
云敖一直感興趣的看著女兒,目送她出門,發現她臨出門前,回頭極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讓他莫名的想起小時候和大哥出去玩闖了禍,父親要他去時,大哥那種“自求多福”的眼神。
太有趣了!云敖笑了起來。
云想容離開偏廳,并未馬上離開,而是揮揮手攆走了廊下的下人,明目張膽的聽窗根。
下人們想說話,云想容一瞪眼,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孟府的下人,連同云敖的長隨康學文。也都知道這對翁婿說話他們不該多聽。只是六小姐在這里……
想出聲讓云想容走,怕打擾了屋里的人,云想容是小姐,又不能動手抱著她離開,下人們就都無奈的由著她了。
屋里,孟方語帶笑意:“咸寧,你也覺得卿卿可愛的緊?”
“是,聰明伶俐,甚是討喜。”云敖順著他的話來說。
孟方立即變了顏色,一掌拍在八仙桌上。震的杯盤碗碟叮呤當啷。
“既喜歡,你竟還舍得扔下她不要?云咸寧,我看你根本不記得當初怎么發誓求娶了嫻姐兒!這些年你對得起他們母女嗎!”
云敖面上仍舊掛著淡淡的笑。笑容已不達眼底。
廊下的云想容暗叫了一聲好。外公雖是商人,卻只見商人的精明,不見鉆營。他為了女兒,可以不畏強權,皇上的拜把子兄弟他能說罵就罵。這樣的父親。哪里是會舍女兒不顧的?想來這么多年母親不回來,多有自己的緣故。
云想容便繼續聽著,就聽云敖平靜的道:“岳父,你我同為男人,自然明白男人建功立業何等重要。”
“所以你就辜負嫻姐兒?”
“小婿何曾辜負她?她仍舊是我的發妻。男人三妻四妾本屬平常,岳父大人不是也有侍妾。何苦來強求小婿不要有?”
云敖怒極反笑:“我是有妾,可我不會做寵妾滅妻的事。”
“小婿也沒有做,定國公之女乃皇上賜婚的平妻。兩頭大而已。這些年,我對嫻靜的保護已經很多。”
“你!!”孟方氣的胸口疼,“保護?就是冰著她,讓人背后都戳她的脊梁桿子,說她馬山要被休棄了!就是讓她那么一個面和心軟的人呆在吃人的宅子里!就是讓她一個人苦苦守著燈一夜夜?就是讓她們母女受人欺凌。讓卿卿養成早熟的性子!”
孟方手指快戳到云敖鼻尖:“云咸寧,你當初如何答應下我的?如今你還有臉在我面前說對他們保護?”
云敖道:“岳父。你若是我,也未必會做的比我好。”
“那你就放了她大歸吧。”孟方坐下來,道:“嫻姐兒如今花信年華,不值得為了一個不懂得珍惜她的男子守一生。你放她歸家,我自會養著她一輩子。也免得叫你那平妻整日別扭,你也不必再‘費心保護’嫻姐兒,給她自由,也算你們夫妻情分一場,不辜負當年的海誓山盟。”
云敖毫不意外的道:“岳父,寧拆十座廟,不拆一座婚,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我在維護我女兒的幸福!”
“嫻靜雖不與我住在一處,但在濟安侯府衣食無憂,生活安逸平和,只需帶著卿卿而已,何來不幸福!”
“守活寡也是幸福?云咸寧,你那臉皮到底有多厚!”
云敖仍舊笑著,半晌站起身來,道:“岳父大人要清楚,今日你可以肆意謾罵于我,皆因為我敬你是我的岳父。他日你不是我岳父了,可就不能夠了。嫻靜是我的發妻,是我長女的母親,我們如今生活和諧的很,岳父卻逼著我放她大歸,莫不是還安了別的心?”
孟方被云敖氣的臉色鐵青,不等說話,云敖又道:
“岳父那么疼卿卿,你有沒有想過,若嫻靜大歸,我云家定不會允準她帶了孩子離開,卿卿就沒有了生母在身旁教導,將來如何說親!”
“你強詞奪理!”
“強詞奪理的是你!嫻靜是我發妻,我不曾休棄,任何人說什么都不作數。我對她感情如一,只是情勢所逼不得已而暫且分開,早晚有團聚的一日,留在我身邊,她榮華富貴一生無憂,她是侯夫人,而不是下堂妻,咱們兩個,到底是誰為她好?”
云敖冷笑道:“別以為我不知岳父心里打的什么盤算,招贅一事你若做得,我就有法子讓孟家產業蕩然無存。嫻姐兒是我妻一日,除非她死,我絕不會放她大歸,來做你招贅用的棋子!”
云敖說罷甩袖子離開。
撩了棉簾子出來,卻看到站在廊下,戴著白兔毛暖帽,臉頰粉撲撲的女兒。那雙與他相似的眼中,盈滿了水霧,小嘴倔強的抿著。不肯落淚。
“卿卿……”
孟方也走了出來,見云想容還在,下人卻躲到了院門前,想來方才他們一番對話都被云想容聽的清楚,未免大怒:
“你們都做什么吃的!姑娘就這么大冷天里凍著,你們不管!”
云敖的長隨康學文為難的上前來:“侯爺,是六小姐她吩咐下人們都退開。”
云敖仍舊看著云想容,一抬手阻止了康學文的話。
云想容則是眨了眨眼,將眼淚憋了回去,給云敖和孟方行了禮:“外公。父親,卿卿告退。”隨即帶著柳月和英姿離開了。
云敖轉身,給孟方行禮。語氣又恢復了溫和:“岳父大人,小婿還要去探望岳母,就不多留了。”
孟方也是一派溫和,拍了拍云敖的肩膀:“去吧,待會兒前廳擺宴。全家人一同吃頓飯。”
“是,小婿先行告退。”云敖掛著如沐春風一般的笑容,帶著常隨離開了。
孟方則是看著清冷的院子半晌,才回到屋里無力的坐下,頭疼的揉著太陽穴閉上眼。
云想容帶著英姿和柳月進了垂花門,緩緩往上房方向走去。緊抿著嘴唇。臉色極難看。
她只覺得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巨石,憋悶的喘不過氣來。
男人,終究是靠不住的。
孟方疼愛女兒或許不假。但是顯然他打定了主意,要讓女兒大歸,然后不顧她的意愿強行為她安排招婿。那么對女兒的疼愛,就變成了利用。
云敖或許也對妻子有感情。可他只想著自己的功名利祿,還覺得男人三妻四妾實屬正常。在他眼里,妻子只是個喜歡的玩意。用舊了不扔,留在柜子里放著就是對她的好,卻不當她是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兩個男人,都是為了自己。一個為了產業有所繼承。一個為了名聲好聽――畢竟,發妻下堂而去,會對云敖造成不小的影響,朝堂中議論紛紛,難免毀他清名。
可是,他們哪里有人為娘親想過?
娘親不是工具,不是玩偶,是活生生的人啊!
一個逼著娘親下堂。一個又不放手。這是不給娘親留活路……
云想容的雙手開始發麻,嘴角也有些麻了。她熟悉這種感覺。她先天不足,有心疾,這么久以來一直小心保護,情緒也未曾大起大落,沒有發作過。如今卻是發作了。
云想容在旁邊一處小花園中的暖閣,找了個鋪著厚實棉墊的圈椅坐下。暖閣沒有燒火,屋里冷得很。她垂眸疲憊的吩咐:“柳月留下陪我,英姿,使輕功去上院,悄悄地找大夫給我拿治心悸的藥來,最好有藥丸。千萬不要讓我母親他們知道了。”
英姿和柳月這才發現云想容臉色不對,嘴唇也有些青紫。柳月嚇得快要哭了,英姿連忙應是,飄身飛掠出了暖閣。
“卿卿,你沒事吧?”柳月不敢亂動,只把云想容的鞋襪脫了,把她冰涼的雙腳塞進自己衣服里,讓她踩著自己的肚子取暖。
云想容搖頭,閉著眼平靜心情。強迫自己不去想剛才聽到的對話,不去想母親的艱難。
不怕,她不怕。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父親和外公都不能全心依靠,但還可以利用。不是每個人都必須要對她好,對娘親好的。即便那些人不曾有真心疼惜和完全付出,至少還可以有共同利益。
她只要動腦筋,找到那個共同的利益就是了。
云想容這樣想著,果然覺得心頭那種緊張壓迫之感散去了不少。
暖閣的格扇咣當一聲被推開,隨即桃紅色的影子轉瞬就站在了跟前,英姿氣喘吁吁的拿了個小瓷瓶,“小姐,你快吃了這個,這個是保心丹,我從大夫那里要來的。”
云想容倒了一顆藥丸含在舌下,一股苦澀冰涼的味道從口中蔓延開來。英姿也拉著她的手為她按摩發麻的手指。和柳月一同仔細的看觀察她的臉色。
過了片刻,云想容就覺得好多了。但出了一身的冷汗,濕透了里衣。力氣也像被掏空了似的。
云想容站起身,活動雙手,道:“今日的事,包括在我外公那里聽到的話,都不準透露給我母親一個字。”
“是。”英姿和柳月一同應是。
英姿擔憂的道:“你這樣也不行啊,才幾歲,就有這么個毛病。趕明兒跟我一起練早功吧。”
“也好。”云想容也覺得自己這樣下去不行,今生怎么也要鍛煉出個好身體,否則哪里還有精力做別的事情。
“那個藥的事情,大夫不會說出去吧?”
“應該不會。大夫瞧著我眼生,我就說我是外院的下人,有老人犯了心悸的毛病,奉了姑爺的吩咐來取藥。”
“你還真會變法兒。就不怕大夫去問起來?”
“怕什么,才來的那位姑爺位高權重的,大夫敢去問?”英姿抱著肩膀一副不服氣的模樣。
云想容和柳月都噗嗤笑了起來,慢慢回了原本安排她與孟氏住的廂房,將身上汗濕的里衣都換了,姚媽媽就到了門前笑道:“云姑娘,永昌侯來了,正在前廳說話,姑奶奶讓您快過去呢。”
云想容系帶子的手停了一下:“知道了。”又問:“都有誰在?”
“有兩位姑奶奶,東府的太夫人和兩位夫人……”姚媽媽如數家珍。
云想容打斷了她的話:“我外公、姨爹和喻掌柜呢?”
姚媽媽一愣,“都在,姑娘快些去吧。”說著行禮退下了。
云想容抿了唇。父親應該已經才想到外公有招婿的心,那他是否知道喻博經就是外公心中的不二人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