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敖正盤膝坐在鋪著翠綠色竹節紋坐褥的羅漢床上,身上穿著件居家常穿的墨綠色直裰,顯得面皮白凈。(.
.)手里抓著個壓手的琺瑯杯,里頭還有半杯茶。
見云想容進屋,且那樣子就像是馬上要昏倒了,云敖忙放下茶杯起身相扶。
“怎么過來了?為父還想去看你的。”
云想容虛弱的靠著云敖,緩緩坐在羅漢床上,喘了一會子才苦笑道:“有些事要告訴父親,就急忙來了。”
云敖揮手讓英姿和柳月退下,隔著紫檀木云回紋炕桌在云想容對面坐了,望著她蒼白的臉上兩處瘀傷,不無心痛的道:“你受苦了。”
“好在沒事。”云想容微笑,眼淚卻如同斷線的珠子那般撲簌簌落下,抓著云敖的袖子,哽咽哭訴:“爹爹,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皇后把我抓去,讓人給我用刑,還給我喂了藥,我打不過,跑不掉,我真的以為自己完了。”
女兒長這么大,一直與他斗智斗勇,說話揶揄打趣居多,哪里有如此懼怕嬌柔的時候。云敖見她如此,心疼不已,大手笨拙的摸摸她的頭,又拍著她的背,安慰道:“為父知道,為父都知道。”
原來他真的都知道?
早在六歲時,云敖掐住她的脖頸隔絕了空氣,口口聲聲要掐死她時,云想容對父愛就已經不抱希望了。只是時隔多年,那件事已經如同前世一般久遠。她前生今世,最羨慕的不是錦衣玉食,而是溫馨的親情。可是越是希望,越是得不到。
到如今,他竟能光明正大的犧牲她。
云想容坐直了身子。苦笑道:“此事我沒有與外人說。我就是想問父親。皇上怎么與您說的。”
“事情的經過,皇上已經于為父和你祖父都說過了。皇后的確有做的不得當之處,不過你與恬王世子的婚事,也算是一種補償吧。恬王位高權重,世子劉軼為人敦厚,將來承襲爵位,你就是王妃。卿卿,為父記得你不喜入宮的。如今能與恬王世子定親,對你來說也是好事。”
好事?云想容笑容愈加苦澀,心卻已如同古井一般沉靜。
或許今生。她再不該奢望父愛。
現在回想,就連她方才的故意哭訴,都覺得是個笑話。
“多謝父親為我想的周到。”
云敖并未察覺云想容的異樣,搖頭笑道:“你是我的女兒,我哪里能不為你著想。”
“是啊。父親是疼愛我的,只是朝政繁忙。抽不出空來看我。”
云敖聞言面上笑容一僵。仿佛被打了臉似的,窘迫的道:“為父的確朝政繁忙。”
云想容也不想在這件事多做糾纏,轉而平靜的望著云敖,:“皇上是否也應下五堂姐入宮的事了?”
云敖怔愣,生硬的問:“你如何知道?”
“這不難。祖母一心想要我入宮,如今我被指給恬王世子。祖母不但沒有絲毫失望,還一副賺到了的表情。”云想容微微垂首揉著額頭,道:“父親,我在宮里這些日。時間雖不久,可經歷的不少。皇上打的什么算盤,我一清二楚。”
父女之間原本溫馨漸漸降溫,云敖眉頭擰著,不耐煩的在羅漢床對面的圈椅坐下,“你一介女流,懂得什么?總歸此番你得了恬王家的婚事,已是讓眾人艷羨,斷沒有虧了你便是。”
“是啊,你與恬王成了親家,二伯父做了國丈,整個云家都與皇室搭邊,從今往后平步青云,官場中人見了云家之人無不敬服。父親的權勢登峰造極,云家的地位如至臻境。兩個女子,能換來這么多,當然不虧。”
云想容的聲音娓娓道來,沒有絲毫情緒波動,可云敖卻覺得她的話字字誅心,原本可以覺得光明正大的聯姻,卻被她說成了利用女子來換取云家的未來,這叫云敖斷無法坦然。未免羞惱道:“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的婚事實屬高嫁,你還有何不知足?罷了,你回去歇著,好生休養。其余的交給你祖母安排便是。”
云想容緩緩站起身,虛弱的雙腿打擺子,身形也略微晃動,含笑望著云敖:“父親將我與五堂姐賣了個好價錢,女兒還未說恭喜。”
“你!”云敖霍然起身。
云想容不等云敖多言,又道:“只父親應當也知馬家是如何走到今日這一步的,難道父親不怕云家成為第二個馬家?”
“無知!”云敖仿佛被戳中了痛處,怒道:“一介女流婦人之見,你連何為忠君為主都不知,有何資格在這里說這些?!出去!”
云想容平靜的望著云敖,“若父親沒有絲毫我這樣想法,何苦惱羞成怒?”
“滾!”云敖抓起桌上琺瑯茶杯狠狠擲在地上,碎瓷聲和怒吼聲驚得英姿和柳月先后沖了進來,生怕云想容受到傷害似的。
云想容扶著英姿和柳月的手,轉身平靜地走出書房。乘上竹轎,疲憊的閉著眼。她已盡到責任,將話說的明白。聽與不聽就全在與云敖自己了。他既然覺得恬王家的婚事是良緣,往后她就更加不能在父親與家人面前表現出對此婚事的抗拒,她須得暗地里謀劃,能夠一擊制敵之時發才是。
“四少爺,探子回話了。”衛二家的快步進了臥房。
沈奕昀穿了身淡藍色的短褐,正盤膝坐在臨窗的三圍羅漢床上,聞言放下手中的書,道:“乳娘,怎么說的?”
衛二家的道:“探子說,六小姐身子還沒好。下午時候見了一趟永昌侯,回去之后就開始發熱了。”
“是么。”沈奕昀長眉微蹙,眸中滿是擔憂,又問:“賜婚的事,她何反應?”
“還能有什么反應?婚姻大事不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說恬王世子敦厚老實,也算良配。”衛二家的說到此處,滿心都是對沈奕昀的憐惜,“四少爺,六小姐既已經指給了旁人,你就不要在委屈自己了。乳娘看你這般,很是心疼。”
沈奕昀聞言微笑,“乳娘,我對她,從來未有什么想法。我的麻煩沒有解決之前,哪里會帶累旁人受苦?我只是單純想保護她罷了。”
越是這種無聲的付出,才越叫人心疼啊。衛二家的抿唇含淚搖頭。
沈奕昀卻道:“那恬王世子我接觸的較多,他卻配不上六小姐。”
“什么?”衛二家的驚愕,她對云想容一直很喜歡,事關她的終身大事,她也很焦急。
沈奕昀道:“恬王世子性子雖憨厚,但正是這種性格才不討喜。他為人沒個算計,也沒有才華,靠的都是祖上蔭蔽罷了。若是六小姐嫁于他,以她的聰慧和才華,定會覺得委屈。而且據我所知,恬王妃對兒子極為愛護,劉清宇似乎到了十幾歲了,還都跟母親一張床睡,這種母親,對兒子過分愛護,將來定會仇視兒媳。還有劉清宇的妹妹,刁鉆的很,絕不是好相與的。丈夫無能,婆婆不喜,小姑子又刁鉆,最喜挑撥事,你說她能有什么好日子?且最要緊的還不只這個。”
“還有?”
“是。劉清宇雖只有兩個通房,可他對于風月之事頗為喜好,章臺走馬追歡買笑的事并不少做,還暗地里養著一些粉頭戲子。府里更要緊是他興起之時,連身邊漂亮的小廝也能將就辦事。如此放浪之人,我總覺六小姐跟了他仿若明珠暗投。是當真玷污了她。”
衛二家的頷首,無奈道:“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少爺不近女色,自然不理解,但男子三妻四妾實屬平常,像世子那樣多金年少,流連于秦樓楚館的也沒人會說什么。”
沈奕昀搖頭,面帶鄙夷:“我最厭煩心口不一的人,劉清宇口口聲聲對六小姐如何傾慕,可自己根本做不到潔身自好,除了淫欲之外,我看不出他哪里喜歡六小姐了。六小姐生的顏色好,他看中的大概也只是她的顏色。”說到此處,沈奕昀面露惻然:“或許這世上,也沒多少人懂得欣賞她的才華。”
衛二家的知沈奕昀平日少言寡語,若非必要是絕不會高談闊論的,今日事關云想容,卻說了這許多,心里越發肯定四少爺對云想容的喜歡,唏噓道:“可惜,皇上已給賜婚了。少爺,你還是斷了念想吧。”
沈奕昀莞爾,“我方才不是說么,我只是想保護她,并未做其他想法。至于劉清宇,我要再仔細看看,若他能改正,或是我再發現他有何值得六小姐托付一生,那也就罷了。”
衛二家的聽的心驚膽戰。沈奕昀的意思仿佛若是找不到劉清宇可取之處,還要想法子攪黃了這樁婚事?
“少爺,這可是御賜的婚事,你別亂來啊。”
“我有數,乳母,我不方便去侯府,你替我去看看她吧。”
衛二家的嘆息,頷首道:“我知道了。”緩緩退后兩步,剛要轉身離開,沈奕昀卻叫住了她。
“對了,她身子不好,咱們不是還有一株百年人參么,你一并帶去吧。”
衛二家的回頭揶揄的望著沈奕昀。可沈奕昀已經拿起書來看,不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