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面色平靜的將那字字血淚的折子從頭至尾又看了一遍,隨后緩緩將之放下,雙肘撐著桐木雕花鋪設明黃桌巾的書案,將雙手湊到唇邊,竟是在無意識的啃指甲。
一旁伺候的夏輔國見狀,雖帝王面色如常,并無震怒,卻已繃緊了背脊。
他伺候皇帝多年,最是了解皇帝的習慣,善于從他一些小動作揣摩圣意,皇帝只有在遇到極為棘手又無能力解決的事時,才會焦慮至此,像個無助的孩子。
上一次看到皇帝如此,似是在十幾年前黃河沿岸澇災,沈家獨大的時候。
“皇上。”夏輔國接過宮女手中的琺瑯彩三才蓋碗輕手輕腳放在皇帝手邊,以最令人熨帖的聲音輕聲道:“您吃盅熱茶。”
皇帝卻似沒聽見,半晌沒有動作。
夏輔國再不敢去主動招惹皇帝,打起十二萬分的小心戰戰兢兢躬身候在一旁。
許久,皇帝才似回過神似的,端起茶碗了啜了一口。
茶湯溫熱,清香沁人心脾,似能紓解緊繃的情緒,皇帝眉頭略微舒展,把玩拇指上的玉扳指,道:“去,叫尉遲鳳鳴來見朕。”
如此緊要時刻,皇帝語氣越輕柔,越是代表事態嚴重。
夏輔國不敢有絲毫怠慢,行禮,連滾帶爬的去了。
不多時候就見尉遲鳳鳴穿了身家常的深藍色細棉布短褐,跛足快步而來,在階下跪地行禮:“皇上。”
皇帝“嗯”了一聲,悠然道:“遼東那邊兒如何了?”
“回皇上,因恬王并未帶去糧草,又似不知遼王已被斬首的消息,到了遼東后頤指氣使,激怒了陳總兵,陳總兵已將人生擒,帶去的五千兵都圍了起來。”
“這個朕知道。朕問的是老百姓們如何。”
尉遲鳳鳴迅速抬頭看了皇帝一眼。才垂眸斟酌言辭道:“回皇上。臣不敢欺君,百姓民不聊生,每日每家都有人凍死餓死,人在極冷饑餓又屢次失望的情況下,難免心生忿恨,暴亂已在形成。”
皇帝頷首,道:“這也在朕意料之中。朕的大周朝雖然幅員遼闊,偌大一個國家,也并非沒有糧。可朕總不能去明搶,就算朝廷家要糧食。也是要銀子來換的。可國庫吃緊,早些年的傷飭還未復原……朕夙興夜寐。只求國泰民安,老天爺卻連這都不給朕。”
“皇上,天災是人力不可控制的,皇上也不要太過自責。”
皇帝笑著看著尉遲鳳鳴,半晌方道:“人人都道真是真龍天子,整日山呼萬歲,也只有你這小子敢在朕面前說實話。你說的不錯。朕的確是凡夫俗子,哪里是什么天神?若朕真是萬壽無疆的真龍轉世,也不會叫百姓去遭這樣的災荒。”
尉遲鳳鳴垂眸不做聲。
皇帝站起身,道:“朕讓你去散播的朝廷要收糧的消息,你可命人散布了?”
“回皇上,京都城中已有商賈勛貴開始屯糧,全國的糧草也在迅速向京都調集,瞧著是有人收購了。”
“很好。看來比大周國庫還要富有的人也大有人在。”皇帝站起身,道:“你下去吧。且帶領你手下那些人密切注意京都勛貴的行動,若有異動立即來回朕。”
“臣遵旨。”尉遲鳳鳴叩頭,隨即起身弓腰后退。
就在他剛要跨出門檻時,皇帝卻叫住了他:“尉遲。”
“臣在。”尉遲鳳鳴又退了回來。
皇帝道:“告訴白莫離,不準輕舉妄動。”
“皇上果真料事如神。”尉遲鳳鳴道:“白莫離的確有些貪功冒進的性子,臣定會將皇上意思轉達。”
皇帝這才點點頭,擺手示意他退下去了。
負手走到窗前,看著格扇上的雕花,皇帝雙唇緊緊抿著。
他用了這樣的損招,怕是百官明白過來會暗地里覺得他齷齪。
可齷齪又如何呢?遼東的糧草問題不解決,面臨的就是一場大的動蕩。大周朝如今強敵環繞,是禁不起任何動亂的。
若齷齪,那也就齷齪去吧。
云想容攏起的腹部起了些疹子,有些癢,這會子只披著件桃紅色的的小襖和褻褲,背過身去涂韓媽媽給配置的藥膏。英姿和玉簪站在床畔想要上前伺候,奈何這種事云想容速來不假他人之手,他們就只能多搬了兩個炭盆來取暖,生怕云想容著涼。
英姿和玉簪都是習武之人,六識敏感,只聽見門口有輕微響動就都轉過身,見沈奕昀進來,剛要行禮,就被沈奕昀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制止了。二人對視一眼,曖昧笑著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
云想容蹙著眉,肚子上的疹子又不敢抓,只能接擦藥時些微的摩擦來止癢,即便前世生產過,可懷孕時的難受也不會因此而減少。
正要合上衣襟,突然覺得似背后似有人以灼熱的目光注視她。
她的臥房里除了沈奕昀還會有誰能支開丫頭們,且還如此大膽?
云想容無奈的系帶子,道:“你這登徒子,有什么好看的?”
沈奕昀換上她的腰,原本纖細玲瓏的曲線已不復存在,大手摸著她圓滾滾的小腹,笑道:“今日孩子調皮了嗎?”
云想容輕笑道:“他一定像你,近些日也不怎么折騰我了。我娘親說我小時候是極能折騰的,衛媽媽卻說你從小就懂事,婆婆懷著你時也沒遭罪多少。”
“那是咱們的孩子和我一樣心疼你。”沈奕昀親她的臉頰,回身取了外袍來幫她穿上。又將壓在衣服下的長發拿出來理順,這才扶著她坐下。
期間,云想容一直在打量他的神色,以她對他的了解,他何時是有話說,何時是藏了心事,她已經才的不離十,遂笑道:“是不是朝廷中發生什么事?”
沈奕昀自來知道即便他不說,她也會去查的,索性直接的道:“是啊,皇上今日在殿上宣布了一個大消息。”
“什么消息?”
沈奕昀道:“皇上說朝廷正值用人之際,恩準四品以上在京官員今日回府去寫一封舉薦信,可舉薦宗族內的一個人,明日上交,皇上會查證之后直接委以重任。現如今各位大人們都已經興奮不已,各自回去寫舉薦信了。皇上如此選拔人才,倒是大周朝史無前例。”
“皇上說了叫他們去做什么?四品以上的京官,也有不少人啊。每家推薦出一個人來,少說也有一二百人。”
“我也不明白,更不知皇上在打什么主意,不過皇上不是無的放矢之人,哪里有這樣選拔官員的。”
云想容緊鎖眉頭,拉著沈奕昀的手半晌不語。
她想不透皇上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覺得會與遼東的暴亂有關罷了。抬眸看著沈奕昀近在咫尺如白玉般的臉龐,抬起手輕輕撫上去。他的鳳眸在她指尖碰觸道他時立即似注了星光一般明亮起來,唇角牽動,笑容開懷,還側過臉蹭了蹭她細膩的手掌。
如此親昵,卻如一只收起了利爪的小貓兒。
云想容也禁不住樓齒而笑。
管他呢,不論皇帝要做什么,她都絕不會讓沈奕昀有事就是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除了難產一事外,杞人憂天素來不是她的習慣。
大臣們的舉薦信隔日便交了上去,沈奕昀如今官居四品,原也該舉薦宗族之人的,可沈家已被滅門,且他隱約覺得此事蹊蹺,就去與舅舅胡樊知會了一聲,并未將表兄弟推薦上去。
胡樊是明事理的人,原本聽了這消息就覺得稀奇,在一聽沈奕昀的分析,也覺得事出異常必有妖,立即叫了兩個兒子來,將他和沈奕昀的意思都說明了。胡家二兄弟也都沒有任何意見,與沈奕昀還是如從前那般親密。
很快,皇帝便將最終錄用的人挑選了出來,又公布了一個大消息。
皇帝當日巳時會親臨神武門,進行“點將”。
云想容聽了信兒,急忙吩咐英姿去備車。
英姿和玉簪都得了沈奕昀的吩咐,勸說道:“夫人還是別去了,外頭天寒地凍的,您身子受不住,再者說馬車顛簸,對孩子也未必是好事,咱們趕到神武門那,說不定‘點將’都結束了。您還是在家好生歇著,讓人去打探消息是正經的。”
云想容也知道二人說的是對的,更不好強去,只能作罷,讓英姿和玉簪一同去打探。
一個時辰后,英姿和玉簪一同回來,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繪聲繪色將當時的場面描述了一遍,“……皇上當場讀了三道陳總兵上的折子,將嚴峻形勢都說了,最后的意思是讓選拔出的一百五十名賢才代替皇上親赴遼東去平亂賑災。還當場點了云老侯爺,伯爺,還有其余幾名大人帶隊。”
“你說祖父和沈四都要去?”
英姿點頭。
“皇上說賑災,那糧草呢?”
“奇就奇在這里,皇上根本就沒有提起糧草的事兒。”
玉簪蹙眉道:“皇上讓舉薦,各位大人自然是選家中棟梁舉薦了,弄不好,這些舉薦出的還都是家里的頂梁柱,是家族下一任的接班人,此番說是賑災,卻不分糧草,只讓一百五十這樣的人去,還將早已經告老的老侯爺和咱們伯爺都叫上了。我怎么想早呢么覺得奇怪。”
云想容更覺得奇怪,皇帝到底要做什么?
她沉思片刻,道:“英姿,去吩咐靈均樓,想辦法弄一份此番出行的人的名單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