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昭一點不吃驚,跟欣榮一樣壓低了聲音,忙問:“敢問,三姐說的就是懸梁自盡,而不是其他?”
欣榮生在皇家,長在掖庭。在皇帝還沒即位,她還被養在妃嬪膝下的時,五六歲時見過的陰毒手段和殺人滅口的果決就不比別的人少了,聽行昭這樣問,欣榮也不吃驚,笑著頷首:“你們家三姑娘是個風光霽月的小娘子,有股事無不可對人言的勁頭。三姑娘說的是懸梁自盡,那能肯定的是,至少她知道的消息就是那老大夫懸梁自盡了。至于事實究竟如何,就要去問問別的人了...”
行昭愣了一愣,隨即莞爾一笑。
欣榮長公主年歲不大,行事言語卻自有一番道理了...
這和長在方皇后身邊兒不無關系吧?前世的她也長在方皇后身側,卻一無是處,蠢得為了個男人瞎了眼,教誨勸導的話一句也聽不進去...
欣榮看眼前小娘子的神情又歡喜到疑惑再到黯然,左思右想,腦子里滿滿的都是方皇后對她的好,將她當作真正的女兒養育,告訴她怎么做人怎么行事,最后給她找了一門看似不那么風光,好處卻落在里子的好親事。
“無論是哪種死因,先臨安侯夫人的去世都叫人不能不懷疑啊...”
終究是感情勝過了理智,欣榮將聲音壓得更低,輕聲說出心中所想。
給侯夫人瞧了病,沒瞧好,便回去轉個身就死了。這在宮里頭常見——貴人主子的病沒瞧好,遇上個不理是非的貴主兒,能把太醫給拖下去要不賜死陪葬要不流放。
可誰也沒聽說過大周幾百年來,還有大夫因為沒瞧好一個侯夫人的病,遭受株連的...
行昭垂了眼瞼。嘴角彎了彎,能在她跟前說出這句話的人,不多。
她感懷欣榮的好意,更敬佩方皇后的真心待人,若是方皇后不誠心誠意地待養在她宮里頭的小九,照欣榮伶俐知機的個性,哪里會將窗戶紙捅破,將話擺在她跟前來?
“阿嫵萬千感激欣榮長公主的指點...”隔了半晌,行昭才輕了語調,后退三步鄭重地屈膝行禮道謝。欣榮知道這些就夠了。叫別人知道太多,也不曉得于她是福是禍。
這廂話音將落,那廂就伴著衣料窸窸窣窣的聲響。響起了歡宜略帶些歡快的聲音:“二哥、四哥還有六弟過來給九姑姑問安了!母后才準了咱們去春溶塢坐船玩!”
哪有小娘子不喜歡玩的?
就是欣榮長公主聽著也高興,朗聲同
行昭展眉笑開,將一抬頭便看見二皇子、四皇子和六皇子依次走進來。二皇子周恪筆直挺拔,發束玉冠,劍眉星目的男兒漢卻善穿寶藍這樣鮮亮的顏色。四皇子周憬膚容白皙,一雙鳳眼挑得老高,神情怯怯地,一拐一拐跟在二皇子身后。
再隔幾步就是著一件象牙白的袍子,除卻衣擺處繡著的那抹淺青色的竹節紋路和拿來束發的一根白玉簪,全身上下再無他物的六皇子周慎。單手接過前頭宮人撩開的簾子,示意跟在后頭的歡宜先走,而后便三步并作兩步地跟上了前面的步子。
二皇子打頭。先給欣榮長公主深作了個揖笑著唱福,將平身,便同行昭笑起來:“...一猜你就在里間陪著九姑姑,外頭母后和幾個娘娘零零碎碎念叨的東西,哪里會有小娘子愿意聽的啊...”
“分明幾位娘娘嫌棄臣女蠢鈍幼稚。貴人們念叨的。臣女哪里聽得懂!”
笑著同二皇子打著花腔,見過二皇子幾面。便愈加覺得這樣的少年郎莫說在皇家,連在公卿貴家都是獨樹一幟難得的純良率直。
行昭捂著嘴笑瞇了眼,又轉身同四皇子、六皇子屈膝行禮,口里唱著:“臣女請四皇子安,請六皇子安...”
“起來吧。”語聲沙沙的,卻也能聽見其中的平和清朗,四皇子沒出聲,這是六皇子開的腔。
行昭從善如流,起了身便退到欣榮長公主身后去,又是一福身,算是告罪:“...說了要陪著皇后娘娘用午膳的...”
這是在推脫不跟著一道去春溶塢。
歡宜趕忙插口:“皇后娘娘也讓你跟著一道去!今兒個日頭這樣好,咱們能泛舟到湖心島去,透過鏡面模樣的太液池能瞧見東六宮與西六宮的模樣,還能瞧見長得層層疊疊的樟木林,一湊近還能聞到香味...”
欣榮笑著將行昭拉過來,小娘子心里想著什么她那還能不知道,見慣了或明或暗耍盡手段往皇家子弟跟前湊的小娘子,越發覺得行昭這樣知進退曉禮儀難得。
“小娘子嘛,就該四處走走。連通家之好都沒太避諱七歲不同席的規矩,這三個小子都能算作是姑表兄弟,又有我這么個長輩在場,一道去玩玩,正好讓你心里痛快點...”
方皇后是想讓自己也跟著出去玩鬧一番,然后開開心心歡歡喜喜起來吧?
行昭心頭一酸,母親沒給她的,方皇后全部都給了她,為她想為她做為她算計,什么都為她想到了。
歡宜親親熱熱地來牽過行昭的手,暖光灑在溫婉嫻靜的面龐上,面上細細密密的一層細絨像被擦上了一層金色的光,領著行昭往外頭走去,嘴里直念著:“咱們午膳就在湖心島上用,邊喝著惠州水煮的龍井茶,邊吃魚膾,快活著呢!”
行昭仰著臉笑著點頭。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太液池走,分了兩條黒木輕舟坐人,縱然是欣榮嘴里說著不避諱,到底還是分三個小郎君坐前頭那條船,歡宜、行昭和欣榮坐后面的船。
每條船上都跟著幾個身強體壯的婆子,掌舵的掌舵,搖槳的搖槳,別的都縮在角落里頭不開腔不答話,時時看著這頭,就怕有意外發生。身后還跟了一條官綠小船,隔得不近不遠,行昭暗忖,皇帝的三個兒子可都在這上頭,等于是大周的全部身家了,謹慎排場更好,若有個什么意外,今兒個跟著的幾個人連著欣榮,連著她,也都別想活了。
出也出來了,左右這些時日過得心里頭委屈,行昭便徹底放松下來,輕笑著同欣榮與歡宜說著話兒,從“宮里頭的胭脂鴨脯好吃還是翡翠白玉羹更好吃”到“襦裙上是繡桃杏好看,還是一片素色繡暗紋更好看”,東拉西扯地,伴著清風綏綏又有梨園子弟在宮墻那頭幽幽地吹起了竹笛,行昭一顆心放松下來,偶然抬頭便兀地看見六皇子佝下身為四皇子擦干凈落在船舷上的幾滴水珠——連皇家都能兄友弟恭,侯門卻不得清凈,實在可笑之極。
六皇子一抬頭,正好看見小娘子微張了嘴,面色光潤地瞧著這頭,眼神亮極了,像一支還含著苞的挺得筆直的玉蘭花。不,如今小小的嬌嬌俏俏的人更像開在富貴人家的西府海棠...
六皇子下意識地將手往袖里縮了縮,摸到了一封封著青泥印兒的信箋,頓感喉頭苦澀,忙移開了眼,望向別處。
行昭不禁愕然,耳邊卻正有欣榮長公主的柔聲軟語“過會兒的魚膾讓明師傅來切,他刀工是膳房最好的,切得像澄心堂紙那樣薄薄一層,手拿起來瞧,能看見后頭的物與景兒...”
六皇子這樣個性的人,穩沉冷靜又擅言,活脫脫又是個賀琰和黃沛。
行昭無意去揣測六皇子的言行,便笑著轉過頭來,繼續與欣榮笑說話兒:“這樣薄!怕是筷子一夾,魚肉便碎了吧?那哪兒還能吃下去啊...”
“這就是明師傅的得意之處了!魚肉不僅能夠夾起來,還能沾了醬,然后還能放進嘴里嚼,一嚼便是魚肉的清甜味道還摻了些其他輕微的味道,好吃得很!”
欣榮瞪圓了眼睛,提高了聲量說話,卻見前頭二皇子立起身來要去劃槳,嚇得連忙高喊了起來:“老二!快坐下!掉下去了可不是好玩的!”
二皇子登時興味索然,搖搖晃晃地又蹲下身子來,卻與六皇子咬耳朵:“果真是孔圣人說的話兒對,唯小人和女子難養也...”
明明是在說著悄悄話兒,卻大聲得讓兩個船上的人都聽見了,欣榮大聲笑著喊:“咬耳朵都不會,可真真兒是讓人著急呢!”
眾人隨著笑出了聲。
正近晌午,湖畔有碧波青柳,南北小饒通,食過午膳,歡宜便拉著行昭穿過樟木林,將擋在眼前的那支礙眼的枝椏拉下,細聲細氣地指著遠處的玉樓飛檐告訴行昭:“...你瞧,重華宮看起來像個太極圖,可未央宮像個福字兒,所以未央宮是歷代寵妃住的地方...”
行昭探頭向外看,連連點頭。
歡宜又拉著行昭要換個地方瞧,一轉身卻見著六皇子立在身后,行昭嚇一大跳,斂了神色又唱了個禮。
“大姐您去瞧瞧四哥吧,中午非得要喝梨花釀,如今醉了拉著二哥不肯撒手...”
六皇子素來平和的語氣里帶了些急切,歡宜對這個胞弟素有忍讓和寬縱,眉眼輕笑地帶著調侃望了望他,也不揭穿,便先讓行昭一個人留在這兒,舉步往那處走去。
行昭連忙跟上去,卻被六皇子在身后一聲壓抑而急促的低語纏住了手腳。
“溫陽縣主,慎有急事要同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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