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公公是個不茍言笑的人,想不到講起故事來,倒很投入。
說到馮安東是怎樣紅著青著白著黑著一張俏臉,拿平日寫慣了折子的手顫顫巍巍地寫下了生平第一張欠條,一寫完就把筆一把扔在木桌上,林公公的原話是,“馮大人本來就是唇紅齒白的書生,如今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眼睛里頭包了兩泡淚,淚盈于睫的小模樣果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倒也不曉得回了公主府,應邑長公主會怎樣安撫人家...”。
別人寫張欠條倒也不算事兒,可一旦叫這起子自詡清流的俊俏書生寫張欠條,那就像天也塌了,河也干了,一睜眼世間萬物都黑了。
用了原配的嫁妝,被原先的親家逼著寫了張欠條,又頂著滿定京的指指點點,娶了個紈绔,做了個便宜爹。
馮安東這哪里是香沒燒好的緣故啊,分明是祖墳埋錯了地方。
行昭邊笑,邊想。
一日一錢,千日千錢,繩鋸木斷,水滴石穿。
就像方皇后說的,人心是最難把握的,可一旦把握住了,無往而不利。
馮安東那樣的人,好面子,好名聲又愛當了婊子立牌坊。白天在廟堂之上受了氣,晚上再一見到懷著野種的,張揚跋扈的應邑。
日復一日,積跬步已至千里,終有一日,他會瘋,到時候一個瘋子會傷了誰?
自然是他挨得最近的人。
聽說莊戶人家說,一群白蟻能吃掉一頭大象,行昭原本是不信的,想一想白蟻有多小啊,一口下去連皮都咬不破。可說故事的人說得極認真,行昭便開始細想起來,一群白蟻成百上千。一口接著一口地咬下去,大象最初感覺不到疼,等能感覺到疼了,它也能看見自個兒身上的森森白骨了。
行昭笑著偎在方皇后身側,她只要慢慢地等,總會等到千里之濱潰于蟻穴的那一天。
日子逐漸變得隨和而安寧起來,朝堂上的動蕩自然有方祈和行景幫著解圍,黃家那位黃大人一本折子送到御前,參奏方祈“目無尊上,行事無章。舉止無法,仗功恃績,實乃佞臣也”。皇上第二天上早朝將折子指名道姓地說了出來,方祈束著手立在朝堂之上倒是施施然一副模樣,黃大人一張老臉卻紅透了。
向公公給林公公帶了話兒,方皇后又給行昭復述了一遍,行昭蹙著眉頭想。想了半天才說了句話:“黎七娘果真沒說錯,清流清流,隨波逐流,就跟那黃花魚似的。見著馮安東運氣好,便多的是人沒眼力見兒,只有短見地開始有樣學樣了。”
方皇后哈哈大笑。直道黎七娘是個有趣人兒,又問那七娘長什么模樣,又問黎家的家風。聽行昭說黎太夫人與賀家太夫人是手帕交時,便止了話頭,不再問下去了。
行昭便明白過來了,方皇后是在對行景的婚事留心了。
鳳儀殿中庭里擺著的幾株碗蓮,一碗接著一碗地開了苞。成了朵兒。因著住在鳳儀殿里的溫陽縣主是最喜歡蓮花的,小娘子七月初八的生辰也快到了。花房便早早地就將蓮花種在一個一個乖巧可人的亮釉廣盤瓷里送了過來討好,連帶著還送了幾個會侍弄花草的人來。
既然是碗蓮,每一盞都不算大,恰恰好能拿在手上把玩,行昭卻讓人編了幾根藤來,掛在中庭里頭的那幾棵幾欲參天的松樹枝椏上,再將碗蓮一個挨著一個放在藤蔓編成的兜子里,堪堪高過腦頂,宮人們踮起腳尖去瞧,便能從小小碗里的清水中看到或是墨綠摻灰,或是粉桃夾酡,或是像桃花紙上潑了幾滴墨汁的小小重瓣蓮花和倒映在水中影影綽綽的自己。
欣榮喜歡極了這個布置,連聲嚷著要從花房再去拿幾碗碗蓮來,在自個兒公主府也這樣擺弄。
行昭也喜歡,這樣擺弄每人都能瞧見,小宮人們做活做累了便抬起來瞧一瞧好水好景好自個兒,心里頭便也痛快了。每到黃昏時分,行昭便搬了暖榻坐在游廊里靜靜地瞧那一串兒碗蓮,優哉游哉,昏黃的流云卷舌下,金碧輝煌的鳳儀殿卻顯得古拙又風雅。
行昭心頭哂笑,可見閑情逸致也是被安逸生活給逼出來的,當日子如同飄萍的時候,誰還會有這個心力將自己身邊的方方面面都打理到最好呢?
或許這樣的人也是有的,一生都無欲無求,像隱士,也在避世。
避世,何嘗又不是在避開自己滿腹的和需求呢?行昭是個俗人,她避不開,只能迎難而上。
花房送來的三個小宮人年歲都不大,過來的時候還留著頭,絞著厚厚的平劉海。方皇后最不喜歡別人梳著劉海,說是“平白蓋下來一個大鐵鍋蓋,主子既瞧不見你的眼神,也瞧不清你的容貌,走出鳳儀殿,誰也不認識誰,要來何用?”,管花草的宮人交代給小宮娥聽,嚇得三個小娘子第二天就把劉海給梳了上去。
其中有個叫其婉的侍花小宮娥,前額寬廣,沒了劉海的遮擋便露出了一個又平又方的大額頭來。
碧玉仗著自個兒是前輩了,也敢嬉皮笑臉地取笑別人了:“...擺上菜,架好勢,都能當菜板用來切菜了。”
其婉拘著手既不敢抬頭,又不敢回嘴,紅著眼走也不是坐也不是,行昭正好路過,看小娘子低著頭立在那里可憐巴巴的,又同碧玉一向熟得很,便笑著順手解了圍:“別聽碧玉胡說,小娘子家家這個樣子看起來精神,皇后娘娘最喜歡見到滿院的宮人都精氣神十足的模樣了。我看前頭白釉青花里面的那株重瓣碗蓮有些蔫蔫的模樣,你要不要去瞧一瞧?”
其婉如蒙大赦,低著頭慌慌張張斂裙行了禮,便小碎步往外跑去。
碧玉抿嘴一笑,跟在行昭身后走,一邊笑著說,一邊沖蓮蓉擠眉弄眼:“溫陽縣主是難得的大好人,您曉得皇后娘娘跟欣榮長公主時常守在暖閣里說悄悄話兒嗎...”
行昭腳下一頓,放松了沒幾天的心又提了上來。
蓮蓉素手纖纖點在碧玉的額角上,朗聲笑:“蔣姑姑許了你去內室,是讓你去端茶送水的,可不是趴著墻頭不做事,只知道聽壁角的!”
碧玉頸脖一縮,笑嘻嘻地往后一躲,口里壓低聲音:“蓮蓉姐姐可別笑話我,皇后娘娘是在和欣榮長公主商量各家的好兒郎呢。既有欣榮長公主駙馬的胞弟,也有余杭、福建那邊的好兒郎,最遠的都商量到了山東高青了...”
邊說著話兒邊沖著蓮蓉眨眼睛,“怪道不得皇后娘娘和欣榮長公主要避開溫陽縣主商量呢!”
小娘子的歡喜常常來得莫名其妙,話到最后,碧玉的聲音高高地揚了上去,又想壓著卻心里頭又壓不住,一副眉開眼笑的模樣。
行昭忍俊不禁,就著帕子捂著嘴笑。
怪道不得方皇后與欣榮要避開自個兒了,這是在給行明選夫君呢!
碧玉只曉得往她身上扯,卻不想想王駙馬的弟弟和她硬生生地差著輩兒呢,前世方皇后都舍不得她嫁出定京城,更別提今生了,要不讓行明嫁到欣榮那邊去,要不嫁遠一點,也是離賀家的勢力遠一點兒。
行昭心里面感激方皇后極了,方皇后厭惡賀家人,卻能看在她的份兒上,用用心心地給行明選夫君...
行昭一抬頭,正值黃昏時候,天際處霞光萬丈,偶有漂浮流云滯留其上,也會被惠風吹散,不見了形狀,四皇子將伎園管得風風火火的,每日吊半個時辰的嗓子,如今正是時候。行昭立在朱紅落地柱旁,靜靜地聽,好像隱隱約約能聽見角兒們扯開嗓門唱得悠悠轉轉的唱詞兒。
“姹紫嫣紅,怎就負了那斷壁殘垣...”
行昭一愣,隨即笑起來,皇城大極了,伎園吊嗓子的動靜傳到哪兒也不可能傳到鳳儀殿里來,果真她是平靜日子過了幾天,腦子便魔怔了,莫名其妙地還想出了這等子唱詞兒。
行昭想起賀琰與母親那樁事兒,不樂意過七夕,方皇后也不勉強,七夕晚上皇帝倒是過來了,聽說第二天是行昭的生辰,便賞了幾匣子東西下來。行昭打開看了看,無非是翡翠鐲子,瑪瑙吊墜兒,只一串珊瑚手釧倒十分惹眼,紅燦燦的亮澄澄的,叫人移不開眼去,行昭合了匣子帶過去給方皇后掌眼,方皇后便笑瞇瞇地摟著行昭驚呼:“阿嫵如今是個小富婆了!”
可不是小富婆了,住在鳳儀殿,方皇后要給行昭私房錢。皇帝又喜歡小娘子,時不時地賞點東西下來,前些月頭還特意傳內務府的人問了問行昭份例的事兒,問了過后,便大手一揮讓又添了份兒份例。
手里頭拿著兩份份例的小富婆,望著白花花的銀子,哭笑不得。
她可沒地方花去啊!
嗷嗷嗷!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