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在東宮外邸的書房里分別見了武長春與宋弘業,這回連劉若愚都沒有資格與會共聞,難免讓人嗅出一些奇怪的味道。
武長春進去時間倒是不長,主要是設立軍法官的事。
這官職是執掌賞罰的權司,太子以下所有甲胄在身者都要受軍法官的監督。若有違反,軍法官可以視情況嚴重與否加以懲戒,從鞭笞到跑圈,乃至禁閉、斬首,都由軍法官一言以決。
光這明面上的權責就大得嚇人,讓武長春這個才見了太子幾面的新人在受寵若驚之余,甚至有些膽戰心驚。
“武長春。”朱慈烺很是大方地將早就準備好的軍中條例推到了武長春面前,言道:“這里面是我根據歷代兵書操典改出來的軍法,你只要嚴格執法,有難以決定的提交給我,其他人說什么都不用管。”
武長春看著厚厚一本條例,暗暗吞了口口水。他道:“殿下,卑職從未擔任軍中職務,怕下面的人不服。”
“人心這東西十分奧妙。”朱慈烺輕輕敲著桌面:“我屬意你和宋弘業,就是因為這些新兵是你們倆召回來的。你們在他們最脆弱無助時候建立起來的權威形象,在未來很長時間里都不會淡漠。我希望你不要浪費已經積累起來的威信,把軍法可畏的印象深烙在他們骨子里。”
武長春不再推辭,面色凝重,道:“卑職定不負殿下所托!”
朱慈烺滿意地點了點頭。雖然武長春與宋弘業同出一源,但他與任何一幫軍中貴戚都沒有關系,哪怕以后有個緩急,被人大量摻沙子,起碼軍法這一塊還是能夠牢牢控制住的。
“再有就是十人團了。”朱慈烺道:“太祖和成祖時候的錦衣衛都有密探在軍、民之中潛藏,直到宣宗之后,錦衣衛才漸漸收攏。如今的錦衣衛,就連河北都懶得去,早不知道爛成什么樣子,我是信不過的。”
錦衣衛官職在明早期就被當作了獎賞,但凡功臣,都會廕一子掛錦衣衛銜。以至于真正干活的人,反倒很難升上去。這樣濫封濫賞,錦衣衛除了打打小報告,還能干什么正事?**哈赤將奸細派駐到京師、邊鎮的時候,錦衣衛只會聽太監的話,穿著飛魚服滿京師晃蕩,拿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出出氣罷了。
“無論是挖掘、安插、收買還是其他手段,你都要確保每十人中有一個人給你匯報兵士想法、動向。”朱慈烺壓低了聲音:“軍法處有考功之職,理所當然要建立起全營花名冊。你依托這些檔案,要建立起一份更縝密的人事檔案,以忠心高低分作甲乙丙丁四等,每等上中下三檔,要嚴格監視每個形跡可疑之人。這里有一份聯絡方式匯總,你可以酌情試用。”
太子從木盒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交給武長春。
武長春腦中早已經聯想到了江湖會道門的暗號體系,接過太子的冊子略微一翻,發現其中將保護十人團情報員的身份安全放在第一位,好像一層窗戶紙頓時被捅破了一般,頗有醍醐灌頂的感覺。
“殿下,”武長春道:“江湖私幫也多以暗號、密探聯絡,種種手段無非保護線人。蒙殿下道破玄機,卑職知道該如何行事了。”
朱慈烺點了點頭道:“盡信書不如無書,這些東西都是我在禁宮閉門造車寫出來的,還是要你們多動腦子,將之修繕補完。”朱慈烺雖有天才之名,卻無法參與軍國大事,這讓他沒有機會驗證自己腦中的理論。
想想也是,即便莫扎特那種三歲能譜曲彈琴的天才,他爹娘也不可能因為這種天才而聽他的話買股票。即便朱慈烺再會背書、寫字、作文……崇禎帝都不會聽他關于在軍國大事上的見解。朱慈烺當然也不敢說,萬一給九五至尊留下了夸夸其談、紙上談兵的不良印象,日后更不會被人重視。
……
武長春恍惚間好像看到一扇新的大門朝他打開,充滿了放手一搏的沖勁。他從太子書房出來之后,見宋弘業已經坐在外面等著了,朝曾經的上司略略點了點頭,健步朝外走去。
宋弘業見武長春如此決絕,雖然知道這是既定之策,心中卻仍舊有些不悅。只是他年紀閱歷擺在那里,家學深厚,城府之深決不至于浮于表面。見內侍進去伺候,很快又出來宣召,宋弘業一振長袍,昂然覲見。
“振華,”太子仍舊親切地表字稱呼道,“未來恐怕要委屈你了。”
“微臣以貧賤之身,蒙殿下錯愛而至于此間。愿為殿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宋弘業咬字極重,說得鏗鏘有力。
即便朱慈烺的理智,聽了都有種悲壯之感。
“好好,”太子沉聲道,“你要廣布暗探,收羅一切情報。不能因為你在兵部任職,便只將目光限于兵部,一定要鋪子鋪開!待得瓜熟蒂落,錦衣衛都指揮使非你莫屬。”
錦衣衛都指揮使!
宋弘業聽了熱血上頭,臉上頓時紅光洋溢。有了太子這一句承諾,前途危險還算什么?為何有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是傻大膽,不是喝醉了,那是知道虎皮值錢!
錦衣衛都指揮使的皮更值錢!
“臣愿以此不堪之軀,為殿下驅馳!”
朱慈烺轉身從書閣中取出一個木盒,盒子上貼著十三經注疏的書貼。他輕輕退給宋弘業,拍了拍木盒:“一定要多看,多想,多改,謹慎為上!”
宋弘業接過木盒,并沒有當即打開,見太子并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打算,起身抱起木盒,躬身告退。
朱慈烺沒有挽留,因為要說的話已經全在那木盒里了。
……
宋弘業回到家里,回避妻子,栓牢房門,這才小心翼翼打開木盒。
盒子里當然不會是十三經。而是一本密鑰本,一本密字典,一本諜報須知,以及一道黃綢繡龍的……圣旨?
宋弘業手一抖,先展開“圣旨”,原來是一份證明他所行一切事宜皆太子授意的令旨。
有了這份令旨,他無論做了什么事,都等于太子替他擔當下來了。這位玩慣了文字游戲的書吏,反反復復讀了數遍,只感覺到太子一片拳拳之心,話說得密不透風,絕沒有半絲活口。
宋弘業摸著那方紅彤彤的“皇太子寶”篆字印文,一股難以名狀的酸麻感油然而生。他只覺得自己雙腿發虛,好像立在萬丈懸崖邊上,只要一股微風就能將他吹落,摔成齏粉。
——太子以國士待我,我焉能負他!
宋弘業鄭重其事收起令旨,轉身鉆進床里,打開墻上的密格,取出里面的金條銀錠,將這令旨放了進去,重又掩上。他看著墻面上的灰痕,心中暗道:明日去拌些白灰抹上。此寶只能流傳子孫,我就算粉身碎骨也不能陷太子于不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