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日下午,屢次接到中樞電示方略的唐紹儀到二十鎮司令部,與二十鎮主要軍官們商議局勢。唐紹儀開門見山說如今關外就靠你們了,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我是個文官,不曉兵事,請各位談談迎敵之策吧。
這是獲悉吉林“異幟”后的第一次正式的軍事會議,卻由唐紹儀這位文官主持。
張紹曾、吳祿貞及張作霖都成了悶葫蘆,低著腦袋不吭氣。
唐紹儀等了許久,心里煩躁起來,敲了敲桌子,“火都上房了!你們倒是說話呀。”
張紹曾嘆一口氣,“不過是個‘打’字。但是,唐大人,兵法云知彼知己,百戰不殆。計算實力,我們二十鎮肯定是打不過人家的。”
他是統制,他開了口,別人就好說話了。吳祿貞根本就不想打。反清是吳祿貞的目標,現在機會終于來了,但亮出反清大旗的卻是近年來鎮壓革命黨頗為賣力的龍謙部。這個讓吳祿貞有些膩歪。不過,吳祿貞不是黃興,更不是孫文,他跟并無直接的仇恨。在廣州首義,山東、吉林快速響應后,吳祿貞第一時間就找了張紹曾,提出就此反了,先推翻滿清,再與龍謙理論的建議。
吳祿貞認為,這是千載難逢的時機,此時不反,難道要等滿清干掉龍謙再反不成?當然,如果反清成功,自己一樣沒有機會了。
張紹曾同意吳祿貞的判斷。他顧慮的是張作霖。三十九協的實力強于四十協,而且該部軍官都效命于張作霖而不是自己。若是張作霖不從,事情就難辦了。除非現在即發動,乘張作霖各部未得集結便動手。
張紹曾有些猶豫,沒有立即同意吳祿貞的意見。
張作霖呢,一門心思盤算如何保存自己辛苦多年積攢的一點本錢,更不想與陸大山部火拼。現在天下大亂,有兵就是爺,做慣了墻頭草的張作霖在廣州通電及吉林舉事后首先就要評估局勢。跟他的幾個鐵桿兄弟已經密商了兩次,反復分析,張作霖憑借自己掌握的情況認為這次滿清懸了。即便不完蛋就剩下一口氣了。
“不到萬不得已。不跟北面開仗。盡量看看南面的局勢,如果龍謙得勢,自己將干掉吳祿貞和張紹曾,為龍謙獻上奉天這份厚禮。如果朝廷打下山東。龍謙敗走江南。那就狠下心與北面血拼吧。”慣于借勢而起的張作霖確定了他的總方略。
不過這個心思藏的很深。跟誰都沒提。只是要大家伙兒掌握好部隊,隨時準備戰斗。
“中樞已有對策,第六鎮將是你們的后援。”見張紹曾說二十鎮實力不濟。唐紹儀冷冷道。
“第六鎮上來,也未必是人家對手!我在吉林有些關系,十八鎮的實力可不止一個鎮,他們厲害著呢,光是騎兵就不下五千人馬。”張作霖慢吞吞說道,“不過,十八鎮的兵一部分在黑龍江,他們要準備很長時間才能南下,我們倒是有時間,不如狠著勁兒招兵吧,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
這個小個子總是過于圓滑。唐紹儀想。
“招兵?”張紹曾很討厭胡子出身匪氣極重的張作霖,“現在招兵頂個屁用?北面會給你三個月的時間嗎?”。經過正規軍事訓練的張紹曾總是覺得,沒有三個月就不能練出兵。
張作霖一攤手,別過臉不吭氣了。
這天的會議什么結果都沒有,連如何集結部隊,準備將戰場設在哪兒,對手可能沿哪條路攻擊都沒有研究。純粹務虛了。
唐紹儀郁郁不樂地回到巡撫衙門,幕僚立即送上剛收到的軍機處電報,說第六鎮正在集結,不日將拔營東向增援奉天,為加強奉天的軍事指揮,已指派良弼前往奉天統籌奉天軍事。要唐紹儀切實監督第二十鎮之動向,不得有誤。
朝廷被叛變嚇怕了。唐紹儀苦笑,連自己這個巡撫都有了二心,也難怪中樞加意提防。
很快,唐紹儀又接到了陸軍部電報,這次算是他希望的好消息,袁世凱出山了!接掌了北洋全部軍事指揮權,已換段祺瑞接替趙國賢,第六鎮將很快出關抵達奉天。
這份電報之后又有一份“唐紹儀親閱”的急電,是袁世凱署名的,明確警告唐紹儀張紹曾和吳祿貞不穩,要唐紹儀著意提防,決不可內部生亂。若有跡象,當斷然處置之。
這兩份電報將唐紹儀就此改換門庭的念頭又打消了。袁世凱的本事唐紹儀是佩服的,他對于袁世凱的了解比龍謙深的多,如果袁世凱不出山,唐紹儀絕不會為清廷殉葬,但袁世凱出山擔起了平亂的重擔,唐紹儀又不看好龍謙了。
于是,唐紹儀于8月4日在巡撫衙門再次召集軍事會議,這次唐撫臺的底氣就足了,“告訴諸位一個好消息。袁大人出山了!接管了北洋指揮權,段芝泉換下了趙國賢,第六鎮不日將東進奉天。我們的任務就是在段芝泉部抵達奉天之前,確保奉天城的安全。”
這里,唐紹儀偷換了概念。以陸軍部名義發出的對關外軍事指示電要求確保奉天,但唐紹儀解釋為確保奉天城之安全。
唐紹儀在“部署”了關外戰略方針后,還花了大篇幅講解了袁世凱的戰略,即集結北洋主力擊破山東,然后與龍謙會獵江南,一鼓戡平大亂。
凝神細聽唐紹儀演講的張作霖精神一震,他不是為袁世凱的宏偉戰略喝彩,而是有了他實現自己目標的機會。他的三十九協有大半兵馬是在奉天城外駐扎的,其中張作相之七十七標駐鐵嶺,湯玉麟之七十八標駐新民,只有三十九協直屬隊(騎兵、警衛各一營)駐扎奉天以西之大石橋。
“撫臺大人明鑒!”張作霖立即響應。“職部駐鐵嶺之張作相部、駐新民之湯玉麟部應立刻收縮回奉天,以免被敵所乘。”
魯山部南征,鐵嶺為必經之地,以一個標兩千余人抵擋兵強馬壯的十八鎮無疑是螳臂當車。
唐紹儀雖不懂軍事,但地圖是會看的,“張作相部撤回奉天可以,但新民駐軍就不必了吧?新民為連接關內之樞紐,第六鎮東來所必經,湯玉麟部不應輕動。”唐紹儀立即同意了將張作相七十七標南撤,但沒有同意調湯玉麟部來奉天。唐紹儀有句心里話沒有說出來。那就是萬一奉天不守。自己還要沿新民撤往關內呢。怎么能撤空新民守軍?萬一魯山部占據新民,豈不是關上了退往關內的大門?
“撫臺大人明見,新民守軍絕不可收縮至奉天城下!”吳祿貞立即叫道,“即便是七十七標。亦不應一槍未放便撤回來。打一下嘛。挫一挫敵人的氣焰也好。”
張作霖立即大怒,他早就看吳祿貞不順眼了,這個五短身材的四十協協統是他很討厭的人。比起統制張紹曾壞多了,因為朝廷下撥的那一點可憐的武器,總是鼓動張紹曾克扣自己加強四十協,搞得自己不得不自掏腰包從日本人手里買!
“吳大人不要站著說話不腰疼!據可靠線報,吉林叛匪已經整軍南下,那可是一鎮兵馬,我在鐵嶺的一個標濟得什么事?要打,你為何不向撫臺請令,你是日本受過正規訓練的,你的四十協上去好了!”
“大敵當前,我們要精誠團結!”唐紹儀大聲喝住了起立要反駁的吳祿貞,“雨亭的意見是對的,張作相標可以撤回來,但湯玉麟標不動!段芝泉部大軍即刻東來,只要我們守住奉天,便是大功一件。”
會議繼續進行,商議了奉天城防,以第四十協為主,加上緊急撤回來的張作相標,固守奉天,以待援軍。
骨子里還是書生的唐紹儀根本沒有看出張作霖的算盤。張作霖再次通盤估量形勢后認為,這一仗龍謙必勝!袁世凱出山也挽救不了滿清了,與其任人宰割,還不如早投明主,立下足以讓他獲得新朝的鼎助功勛。
自龍謙“勘電”發出,吉林、山東飛速響應,一直留意各派勢力的張作霖得出了自己的判斷,滿清完了!
他手下游歷全國最具戰略眼光的時任張作霖副官的楊宇霆認為,就龍謙暴露的實力來看,北洋已處劣勢了。如果關外安穩,北洋尚有取勝的希望,但因為北滿出現了一支“奇兵”,使得龍謙取得布局上的絕對優勢。皆龍謙突然起兵具有先手之利,怕是朝廷尚未打下山東,龍謙大兵已奪取武昌了!袁世凱出山濟得何事?他又不能憑空變出幾個鎮來,靠六七萬北洋軍顧及兩個戰場,顧此失彼,必敗無疑!
楊宇霆建議張作霖把握好此千載難逢的時機壯大自己的實力,楊宇霆說,“雨帥,死心塌地助朝廷的結果就是打殘您千辛萬苦積攢的這點本錢。但站到龍謙一方,卻有壯大實力的機會。這年頭有兵就有一切,沒兵誰也不會朝理你。還請雨帥三思。”
楊宇霆繼而分析道,“若是投誠龍謙,事情就大不一樣。四十協不足慮,魯山部即便打不開山海關,北洋亦無力顧及關外,憑著獻奉天之大功,您至少可以保住現在的位子,以我看,您當會再進一步。干掉張紹曾和吳祿貞后,奉天將以您為主。”
等北洋軍事計劃獲悉,南方軍迅速攻占衡陽,楊宇霆再次分析局勢,堅定地認為,就軍事而言,已立于不敗之地,北洋根本就無力顧及關外,搞不好當山東軍事不順之時,唯一一支準備用于關外的北洋第六鎮將南調而不是北上。這個帳就好算了,一面是拿自己數千兵馬與魯山部血拼導致血本無歸,一面是聯合魯山獨霸關東,傻子才會聽中樞的鬼話呢。
8月4日唐紹儀的軍事會議并未打消張作霖造反的念頭,反而更加堅定了張作霖乘機起兵歸順新朝的念頭。因為楊宇霆說了,他其實與魯山部大將盛光有一面之緣。這條線完全可以利用。所以,張作霖一面密令楊宇霆與盛光取得聯系,一面借機調回了張作相的七十七標,作為他奉天舉事的本錢。
楊宇霆是年只有二十四歲。他是奉天人,有秀才功名,本來已推薦到日本留學學習軍事了。偶然一個場合遇見了張作霖,一番談話后張作霖認為楊宇霆有大才,便留在了身邊。而功名心切的楊宇霆認為留學回國還不如現在就投靠一個“明主”呢,于是兩人一拍即合。楊雖是副官,倒不如說是張作霖的參謀長。張作霖對于這個年輕人幾乎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
接下來的數日。各方勢力在奉天展開了激烈的活動。
8月5日,一個神秘客人上門,讓張作霖大喜過望。這個人就是江云的副手,長期掌管關外情報的田書榜。如今。田書榜已正式擔任了軍事情報局副局長。
促使田書榜到大石橋張作霖三十九協司令部面見張作霖的。是來自總部的一份緊急指令。帶來這份指令的是老資格的情報官,曾在1900年勤王之役中立下大功接應龍謙入北京的張小丁,他現在是天津總站的負責人。
張小丁帶來了總部策反第二十鎮的指令。
總部是獲悉張紹曾與吳祿貞有志反清緊急命令田書榜展開策反行動的。張小丁立即跑來了奉天面見田書榜,出示了江云的密令。
“張處長,我倒是覺得,張作霖更有把握。”田書榜不緊不慢地說出了自己的看法。他這幾年里憑著他的豪爽大方,與張作霖部許多軍官建立了私人友誼,“張作霖根本就沒有為滿清殉葬的覺悟,這個人極為聰明,視兵權為生命,讓他與咱北方軍火拼?根本不會!倒是張紹曾我有些吃不準,這個吳祿貞是革命黨,有些靠不住。”
由于第五鎮南下鎮壓革命黨舉事,系統的軍官對革命黨都有些不感冒。
“上面的指令是順利奪取奉天,只要做到這點,你就立下大功了。張作霖能站過來更好……”張小丁直屬于情報處——如今的軍情軍直管,但多次來往于天津與奉天,與田書榜很熟。
“這件事我親自辦。為了以防萬一,從現在起,我這個店關門了。月蟬撤入安全屋,這邊的關系她都清楚。萬一我出事,你將這兒的情況匯報總部,并帶走我的兩個崽子。”田書榜自覺有七八分把握,但還是安排了后事。數年間,他和王月蟬已經有了一兒一女兩個可愛的孩子。
“可以,老田你多保重。”張小丁慨然應允。雖然感到在此種局面下,張作霖不敢輕易將后路走絕,但還是要估算到最壞的局勢。秘密戰線的殘酷無情,這兩個從事了十年情報工作的“老人”已經習慣了從最壞著眼了。
與張小丁議定,田書榜命令王月蟬立即轉移,自己則去了大石橋。當他被張作霖警衛隊長,自己的酒肉朋友張宗昌領入了張作霖內室。
田書榜開門見山,“張將軍,鄙人田書榜,乃軍事情報局副局長兼奉天總站站長,奉總部密令,前來拜會將軍。”
張作霖楞了半晌,終于明白了眼前這位富態的中年人是何方神圣,不禁大喜,“啊,原來是田局長,請坐,請坐!田局長有何指教?”
真是瞌睡來了枕頭,早就盼著與建立直接的聯系呢,聽聽,軍事情報局副局長,奉天總站站長,不小的職位呢。
“張將軍,鄙上久慕將軍大名,一直希望與將軍結交。如今兵鋒所向,滿清無不望風而降,滿清覆亡已是定局。本人此來,是想與將軍做個交易,若是將軍順應大勢,投誠我,江云局長明確表示,可以保證貴部在戰后擴編為一個師,當然由您統領,駐扎奉天,以捍衛關外國防……”田書榜信口開河,到了這個時候,田書榜也顧不了以后會不會被總部承認了,反正江云的指令中有相機處置的話。
張作霖眨巴著眼,許久才說道,“多謝田局長及尊上看得起老張。可是,我手下的弟兄呢?如何處置?”情急之下,張作霖還沒忘了最重要的一環,那就是自己的軍隊。
田書榜心里一塊石頭落地,他根本沒想到談判如此順利!微微一笑,“將軍不需擔心。江局長說了,將來即以三十九協擴編,一切都由將軍說了算,只需報批確認即可。我家大帥海納百川,便是魯副總司令,不是也與將軍有一面之緣嗎?”。
“是的,是的,那好極了。”張作霖當即表示愿意歸順,接受魯山指揮,“張作相部已經撤出鐵嶺,北面已經是空無一兵了。還望田局長早些聯系魯司令,以免發生誤會。”
倆人當即商定,田書榜負責聯系魯山。奉天城防,由張作霖負完全責任。為了表示誠意,田書榜當即表示將自己的妻子“押”在張作霖司令部為人質,但他卻不提自己的兩個孩子。
張作霖部許多軍官都認識風騷潑辣的王月蟬,尤其是張宗昌,不止一次羨慕田書榜有個賢內助。田書榜這樣做,令張作霖大喜,當即拍著胸脯表示,只要他張作霖有一口氣,絕不會少了嫂夫人一根汗毛!
田書榜問及具體的計劃,張作霖卻狡猾起來,說計劃尚未制定,但請放心,絕不會拿龍大帥的大事當兒戲!
田書榜由張宗昌保護著返回奉天城,接了王月蟬去大石橋做人質,自己則帶了兩個隨從,緊急起身北上聯絡正在南下的北方軍了。
張作霖急忙召集最心腹的幾個人,通報了田書榜的情況。這個突然發生的變故并未引起多大的震動,張作霖的手下多是胡子出身,當明白局勢不容他們再行觀望后,紛紛表示愿意跟著張作霖干這一票!
張作霖急切地等著張作相的回來。這個時候,又一個神秘的客人上門了,他是日本人青木宣純,從北京來。
張作霖一直與日本人有著密切的聯系。在日俄戰爭慘勝后,日本接管了南滿鐵路,在奉天的勢力也越來越強了,雖然沒有駐軍(日本為數不多用來保護南滿鐵路的部隊都集中于旅順至奉天一線),但奉天城內已經有不少的日本商戶了。而自1904年之后,張作霖部接受了日本大量的“援助”,張部大批武器都來自日方,半買半送。
青木直截了當地指出,因龍謙仇日思想嚴重,作為打日本帝國的好朋友張作霖部萬萬不可投靠龍謙,而應當幫助北洋抗擊魯山對奉天的攻擊,如果在武器彈藥上有所需求,他將聯絡關東州日軍部隊,給予張部最大的協助。
青木宣純完全是代表自己。這個日本駐華情報軍官并未得到國內具體的指示,中國急劇發生的變化,讓日本當局有些措手不及,至今沒有明確的關于支那事變的指示電。青木出于對以及龍謙的了解,認為獲勝對于日本極為不利。而北洋獲勝則相反、這不是經濟上的得失損益,更多是政治及軍事上的!所以,青木在與駐華公使商量后緊急出關,拜會張作霖,許以重利,希望張作霖站對隊。
青木的到來一定程度上動搖了張作霖的態度。但返回奉天的張作相則堅定了張作霖的信心,“日本人管我們干什么?我們的事什么時候輪得到他們管了?說的輕巧,讓我們跟打。打光了部隊,什么都完了,日本人再不會看大哥你一眼!但只要部隊在而且擴大了,不光是日本人,便是龍謙,總得給您一個相應的地位。事關重大,大哥萬萬不可遲疑。要知道魯山的部隊已經越過昌圖了!”
張作相又將張作霖給拉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