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均肯定是大人物,但其影響力其實很有限,在北京這座云集了無數權貴的都市中,感受到司徒均權勢的不多,但方聲遠就不一樣了,比起司徒均,他的分量要重的多。
方聲遠不喜歡走路。乘坐配給自己的小轎車離開西八所回到自己所居的延慶齋,堂弟方聲濤正在清點張作霖奉送的禮品。
“這位張師長可是出手豪闊啊。”方聲濤將禮單遞給了堂兄。
“張雨亭土匪出身,盤踞遼西多年,自然斂聚了無數的錢財……”方聲遠也不細看禮單,隨手將其還給了堂弟,“鐵獅子那邊,什么時候去?”他是送走張作霖一行后直接去總參給司徒均送請柬的,剛才在車里一直奇怪龍謙為何請奉天站的一個女人而不請張作霖等人吃頓飯。
“現在。我等白大人電話。”方聲濤說,“張師長似乎有些擔心呢。”
龍謙的態度似乎有些不妥。奉命進京的張作霖一行只跟龍謙談了約一小時,而且所帶的禮物被龍謙悉數退回。
“擔心?擔心些好。像他們這種野路子出身的將領懂得害怕不是壞事。”唐紹儀、張紹曾均受重用,自然引起了張作霖的擔心,方聲遠想,這也沒什么,如今北方軍區的部隊大換防,21師奉調吉林,12師填充奉天,張作霖難道敢造反?
“龍大帥既然不收張師長的禮,你這樣是不是有些不合適?”方聲濤提醒道。
“那不同。大帥從不收禮。便是馮國柱,也只要了他兩只板鴨。但我是娶親,而且,我若不收,更駁張作霖的面子不是?”方聲遠很高興堂弟態度的轉變,現在他開始站在自己的立場考慮問題了。
“張師長吞吞吐吐,很是可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方聲濤嘆了口氣。
這何嘗不是說他自己?
轉眼間,方聲濤已經入京一個月了,但還是有些難以接受那個曾寄居自己家里性格飛揚跳脫的堂兄如今將拜相的事實。
方聲濤跟方聲遠的血緣并不算近。他們共有一個曾祖父而已。方聲遠父母離世的早。他幼年曾寄養在方聲濤家中三年多。后來方聲遠被其南洋經商的叔父接走,彼此就斷了聯系。再見面已經是在日本了,那時方聲濤剛到日本,進了振武學堂學習軍事。方聲濤有些想不起這位遠房堂兄的樣子了。不過方聲遠卻記得在堂弟家寄居的好多事。對方聲濤父母充滿了感激之情。
方聲濤很高興兄弟重逢。兩人下了一次館子,他記得當時對方聲遠的印象就是很有抱負,談及滿清。方聲遠斷言滿清必亡!為何有此斷言?方聲遠的一番話令他記憶尤深,他說,政府是萬萬不能不能推行革新的,但新政就是革新啊。朝廷總想著用新政來挽救危局,殊不知恰恰是新政會要了他們的命!不搞新政,滿清或許能堅持二十年,搞新政能堅持十年就不錯啦。
斷言滿清將亡總是令人愉快。因為方聲濤那時已經傾向于革命了。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很多都主張用革命手段推翻滿清。但方聲遠卻語出驚人,“像你們這樣躲在國外搞革命,一百年也不會成功。我瞧不上滿清,但我也不看好孫文,我要回國去尋找自己的路。”
方聲遠留給堂弟一些錢后真的走了,一別再無消息。
再獲得方聲遠準確的消息時,他已是山東提督龍謙的座上賓。那次是因為徐鏡心等人的死,方聲遠這個名字進入了同盟會高層的視野,成為了同盟會眼中滿清的走狗。接著就是波詭云譎的幾年,同盟會傾其力量連續在華南發動武裝起義,均被龍謙所撲滅!同盟會徹底與龍謙集團走上了對立之路,方聲濤不止一次惋惜堂兄走錯了路,為虎作倀,怕是以后不好見面了。
再見卻在北京。
方聲濤是在云南被捕的。唐繼堯、劉存厚等人臨陣倒戈,導致了堅決主張武力抗拒的方聲濤被捕。局勢就此旋轉。但他只被關押了四天就被帶至了第二師師部,藍心治親自見了他,核實了他的身份后,“你應該感謝方先生!他說他是你兄長。”他才曉得如今隱然是龍謙文官之首的堂兄說了話。
當時方聲濤態度很堅決,“如今我和他已是仇敵,兄弟情分早就沒了。要殺要剮隨你們的便,要我背叛總理,做夢。”
“我才懶得勸降于你,跟你說實話吧,如今主動投效的如過江之鯽,不少你一個!”那位看上去文質彬彬的藍師長冷笑數聲,“如果不是礙于方先生的面子,我哪有時間理你?年輕人,不要總以為你是正確的,推翻了滿清,做到了你們折騰十幾年沒做到的事,誰正確誰錯誤早就用事實證明了!你在同盟會的地位比不上宋教仁吧?比不上秋瑾吧?他們為什么跟我們合作?空喊大話有什么用?年輕人,你好好想想吧。”
方聲濤繼續被拘押著,不過不像是俘虜,更沒有與昆明被俘的同志們關在一起。除了沒有自由,吃飯住宿都跟第二師師部軍官們一樣。前線的所有消息他都知道,內部出版的《通訊》他也可以看到。武昌平定,三路攻擊東南,龍謙北上京師的消息都沒有瞞他,但卻再沒有人來勸降于他了。直到逼近年關,藍心治轉給他一封信,是方聲遠的親筆,信中用懷念的語氣回憶了童年往事,對昔日堂叔給予的照顧深為感念,說如今堂弟身陷囹圄,他不能坐視不管。而且,主義之爭最是無聊,在推翻滿清建立共和上與同盟會并無不同,不妨先放下主義之爭。來京敘敘兄弟之誼。還說他馬上就要成親了,沒有父母的主持,也沒有族親,很是孤寂,希望堂弟以方氏家族的名義去北京去幫幫他。
“你有一個好哥哥呀,令兄如今是司令親自委任的政務局長了。”藍心治等他看完了信,“孫文的失敗已不可逆轉,你愿意堅持的你的立場也行,我不勸降于你。不過,作為弟弟。兄長成親理應到場。這不是政治立場,而是人倫情誼。我要去北京向大帥述職,你就跟我去吧。”
方聲濤不再拒絕。于是跟了藍心治動身北上。到得北京已是年關了,他直接被帶至西苑。
“小弟!一別數年。想殺為兄了!”方聲遠迎出門來。“這一路還算順利吧?”
方聲濤已經有七八年未見這個名震華夏的堂兄了。唇上留了兩撇精心修剪過的小胡子。穿了件深灰色的棉袍,還戴了一副琺瑯框的眼鏡,多了幾分成熟穩重以及上位者的威嚴。
“恭喜兄長了。”方聲濤輕聲道。“還算好,路上很平靜。”
“小弟快請進來。看看愚兄的新房布置的如何?”方聲遠一把拽了堂兄,將其引入自己的新房。
在方聲濤看來,這位深受龍謙信重的堂兄的新房太過簡陋了,甚至家具都是舊的,除了粉刷一新的墻壁和窗子上新換的玻璃,看不出新房的應有的氣氛。
“你這洞房也過于簡樸了些……”
“大帥深恨奢靡,我不能壞了大帥勤儉易俗的美意。再說,這些年一個人奔波,習慣了簡單,這已經很好了,你別看這些家具舊了,都是皇家之物呢……”
想不到龍謙竟有勤儉的美德,方聲濤問道,“不知是哪家姑娘有此福氣?”
“說來話長。愚兄聽說你在昆明,心里很是擔心哪。好在吉人自有天相,讓我兄弟得以重逢于京師,你來了,我真是高興。”
“多謝兄長援手。”這是誠心話,若不是有方聲遠的面子,不會對他那么客氣。
“聽藍師長講,你不愿站過來。小弟,愚兄一直追求的反清復漢大業已成,一個文明、進步、開創歷史的中華共和國即將誕生,難道這不是小弟多年奮斗的目標嗎?何不放下與的紛爭,共同為新中國的建設出力?”
“人各有志,你就不必勸我了。若不是你以兄弟之情相召,我是不會來的……”
方聲遠微微一笑,“那好,咱們不談公務,只敘兄弟之情。當初愚兄多蒙叔父叔母看顧,這份恩情,愚兄牢記心中,不敢忘懷。如今愚兄娶妻成家,而我父母見背太早,若不是你來做我的靠山,我這婚事當真無趣的緊了……”
提及當初,方聲濤亦覺動情,“如今你身為龍謙的政務首腦,位高權重,便是小弟不至,婚禮也會風光無比……你來告我,女方是誰?婚期定在哪天?”
“那不同。”方聲遠正色道,“你來了,我就不孤單了。至于女方,正要告你……”
新娘是濟南人,其父說起來也是讀者的熟人,山東大學教授倫理學的趙慕春教授。這根紅線是陳超牽的,因為后期主管山東財政,山東大學的撥款總是找他,一來二去陳超便與山東大學的很多人熟悉了。而身邊這個方聲遠年紀不算小了,仍是孑然一身。陳超慮及方聲遠眼界頗高,所以便存了為他選一個女學生為妻的念頭。山東大學是最早招錄女生的大學,為此許文夫專門開設了女子學院,以便平息物議。當陳超與學校主管財務的燕副校長說起此事時,那位極為人情世故的燕副校長笑著說,越之先生說著了,我還真有一個好人物,與方先生真是般配呢。
這個女子,就是趙慕春教授的女兒趙陶。昔年留學美國,遵父命回國,出任了女子學院的教習,教授英文。學問不必說了,容貌也極美,關鍵是年齡般配,此女當時已經二十四歲,無論如何都算是老姑娘了。趙教授急的跳腳,總后悔當初允其出國求學,還嚴令女兒不得嫁洋人,這下好,耽擱了!燕副校長提親,趙慕春喜出望外,“只怕配不上方先生呀。”
“我看是天作之合。”于是向趙慕春索要了趙陶的玉照。給方聲遠看過后很是滿意。陳超找了機會,帶方聲遠去了趟山東大學,在燕副校長家用了午飯,“恰巧”趙慕春帶了趙陶去燕家,于是便結識了。事后趙教授問及女兒對方氏的觀感,趙陶方知父親竟然是帶她相親的!其時龍謙已率軍南下,方聲遠是留守山東第一人,位高權重,人又風流倜儻,更為難得的是竟然未曾婚配。趙陶聽了父親的話。爽快地說,我覺得蠻好,但人家怕是瞧不上我!
方聲遠回話說,求之不得。
于是這門親事便定了下來。是時是1909年春。未等方聲遠籌備娶親。戰事爆發。此事自然擱下了。誰也沒想到起兵后摧枯拉朽。勢如破竹,兩個月工夫,便三線告捷。底定了神州萬里江山。方聲遠作為新朝文臣之首,赴京出任了位高權重的政務局長,眼看要拜相了。趙家未免擔心起來,陳超返魯,帶來了方聲遠給趙慕春的親筆信,因方聲遠父母早亡,婚事完全決定于自己。請求趙家允許年后完婚。趙教授自然欣喜萬分,回信完全同意。幾番函電交馳,定下了日子。年前,趙教授便攜了家眷入京,住進鄧清華為其安排的東城鐵獅子胡同原滿清陸軍部那所由王府改造的大院,那里已被鄧清華所征用,準備留給馬上成立的國防部作為辦公場所了。
方聲遠的喜事自然得到了龍謙的重視。手下文武中,只有寥寥數人還打著光棍,方聲遠在建國前夕娶親,為國家增了幾分喜氣。龍謙于是對依然無意婚娶的司徒均和江云說,看來得專門安排人操心你們的事了。
龍謙安排鄧清華負責方
龍謙安排鄧清華負責方聲遠的婚事,既要簡樸,也要隆重。鄧清華征求了方聲遠的意見,因為政務局事務繁多,越來越超過了軍務局,幾乎每天要覲見龍謙,決定新房就設在西苑。顧不上天寒地凍,辦公廳找來的施工人員正晝夜不歇地收拾新房。但方聲遠堅持簡樸辦事,“大帥多次講移風易俗,我深以為然。我必須帶這個頭。再說,西苑不過是個臨時住所嘛,簡單收拾一下,幫我找幾件家具就可以啦。”
方聲遠入京后自然也住在西苑。原先住在西苑風景最為優美的靜谷,緊挨著北方軍司令部,往北不遠就是龍謙的海晏堂。組建政務局后,隨著屬員的增多,覺得只有五十余間房屋的靜谷有些局促了,尤其是開會不甚方便,便搬入了靠近攝政王府一直空著的延慶斎。這是一所很大的院落,延慶斎、福昌殿以及最南面的懷仁堂構成了一道中軸線,兩邊還有大批的房子,東三所、東四所,西三所、西四所,足以安置越來越多的政務局屬員。
方聲遠的新居就安排在延慶斎主院,單身好將就,公平地講,或許是受了龍謙的影響,也因為創業艱難,文武大員生活總體上比較簡樸,文官系統還算奢侈些,武將系統就更為簡單了。看一看身為總參謀長、軍委會軍務局長的司徒均的居室,一張單人床,一張桌子和一個衣架就是全部擺設了,簡單的難以想象是堂堂軍務局長、總參謀長的居室。方聲遠比起司徒均就略微奢侈了些,主要是身邊的書多,鄧清華本想徹底將延慶斎收拾一下,但被方聲遠所拒,只是將確定作為其新房的幾間屋子粉刷了一下,換了玻璃,裝了電燈,選了幾件像樣的家具而已。
“日子定在了正月十六。沒幾天了,兄長就住在此處,我們可以朝夕見面。父母見背,小弟要多替愚兄操操心才是。”
“這個自然。”
“雖要移風易俗,但古禮不可全廢。女方全家已至京師,現住東城,距此不遠。明日還要麻煩二哥去跟趙教授談一談,彩禮等物什,我已備下了……”
“這種事真不是我所擅長啊。好吧,理所應當。不過,你還是請一位大媒為好。”
“人選已經有了,不是外人。前山東布政使白瑞庭白大人,他女婿是東南軍區的王明遠將軍。你來了,便跟他一起去女方家商議有關婚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