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中省鹽城市。
西環路兩側到處都是正在動工建設的工地,晨光微露時,工人們就進入工地開始忙活了——酷暑時節,也不知道是哪家工地的建筑公司和建筑隊的工頭們商量好,為了避免工人們中暑,決定每天早晨四點半就上班,上午十點半下班,中間有一個小時的休息吃早飯時間,下午則是三點半至六點半。一傳十十傳百,很快鹽城市絕大多數的工地,都開始實行此類方案。
幾個相鄰的建筑工地大門外的西環路兩側,每天早晨、中午的時候,都會有六七個賣各種早點的攤位,譬如豆漿油條、包子、雞蛋灌餅、燒餅夾肉、混沌之類的,應有盡有。
早上六點左右,太陽已經升起。
工人們紛紛從工地走出來,到路旁吃早餐。
一輛黑色的奧迪A6轎車停靠在了路邊,車上卻沒有人下來。
后排座位上,羅同華隔著車窗看向那個在路邊擺了一個雞蛋灌餅攤位的青年老板——攤位很小,就連其它攤位排成一溜的矮桌都沒有,只是一輛改裝過的摩托三輪。
青年老板二十六七歲的模樣,短發,中等身高,身材偏瘦,穿著很普通的深色短袖衫,牛仔褲,拖鞋,還系著圍裙,顯得不類。
他現在很忙,買雞蛋灌餅的工人挺多。
“有意思。”羅同華面帶微笑地搖了搖頭,沒有急于去打擾那位青年小老板,也不方便。
他拿出文件夾又看了一遍這位青年老板的個人資料:
劉學樹,二十七歲。
師承奇門上一位不知名的散修術士,而那位散修術士……三年前去世,目前沒并有調查出劉學樹是否有同門師兄弟。
去年春,劉學樹因某工地的建筑隊被開發商、建筑公司拖欠工錢,從而仗義執言并幫著農民工建筑隊找建筑公私和開發商討要工錢。根據調查,劉學樹與那支農民工建筑隊沒有親戚朋友關系,只是在施工的半年時間里,這些民工經常買他的雞蛋灌餅。而這處工地的開發商最大股東,是贛江省凈月門。時,身為當地人的劉學樹,幫著農民工建筑隊,到處告狀,拉橫幅、堵公司大門等等行為,激怒了凈月門,并安排凈月門中實力不俗的術士前去處理,以術法教訓并震懾那些鬧事的農民工和多管閑事的劉學樹。但凈月門萬萬沒想到,他們這次碰到了一顆硬釘子——當凈月門安排的術士施術教訓建筑隊的工頭時,被恰好在場的劉學樹迅速出手反擊,并重創那名術士,然后逼問出了主謀,是什么奇門江湖上的宗門,凈月門。
隨后,劉學樹孤身入凈月門討說法,先與副門主鄒月香斗法取勝,再與門主施載群斗法,在身心皆疲且受了內傷的情況下,輸給了施載群——施載群的修為很早就入了煉氣初境,在此境界徘徊數十數年,可謂功力深厚,而劉學樹是連續三戰,身心皆疲的情況下,輸給施載群,可以說雖敗猶榮。
那一次斗法之后,生恐事情鬧大,也擔心術法修為高強的青年術士劉學樹,身后有更為強大的勢力,所以老老實實拿出了工錢。
事實上,凈月門是被建筑公司給坑了。
凈月門和建筑公司簽的合同中,明確了支付一半,另一半是工程結束驗收之后的五個月內結賬。
而建筑公司和建筑隊之間,卻是驗收后就結清工錢。
最關鍵的問題是……
農民工組成的建筑隊,根本不懂得什么法律合同法律效力之類的,他們只是單純并且簡單又豪爽地認為,干了活兒就該拿錢。所以根本沒有什么具有保障自身權利的有效合同文件,甚至只是口頭約定。于是建筑公司想要找各種理由扣工錢,拖延支付時間,企圖時間久了工頭扛不住壓力會少要錢然后認倒霉,或者干脆不給他們錢,打官司他們也打不出,更拖不起。而凈月門則是傲慢慣了,這件事又不該與他們扯上關系,所以生氣農民鬧事,立刻就安排術士去教訓那些鬧事的工人。
劉學樹的行為,在絕大多數人看來,簡直有些不可思議。他似乎完全沒必要,因為一些沒什么深厚交情的農民工,去和一個奇門江湖上的術法門派做對,還差點兒把自己的命都搭進去……
羅同華卻知道,這個世界上,從來都不缺乏好人。
而劉學樹,無疑就是這樣一個心性耿直嫉惡如仇心性善良的……好人。
但同時,他又是一個對于奇門江湖不怎么了解,以前也從來沒想過要進入奇門江湖闖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天空。然后因為這次偶然的事件,他很突兀地出現在了奇門江湖上,并且一戰成名了。
這一點,和蘇淳風倒是有些相似。
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神秘師父,更是與蘇淳風的師承相似了。
只不過,蘇淳風的師父可以肯定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而劉學樹的師父,可以肯定已經去世了。
去年,李全友親自找到一戰成名的劉學樹,向他提及了國家要組建奇門江湖聯盟的事情,希望他作為奇門江湖上的散修術士代表,積極地支持并加入到奇門江湖聯盟中。對于這件事,劉學樹明確表態支持,也愿意加入到奇門江湖聯盟之中,可讓他去做些這方面的宣傳和鼓動他人支持……實在是做不到,因為劉學樹和奇門江湖中人的接觸,除了他師父之外,就是和凈月門的接觸了,而且是很不愉快的接觸。
當然,與凈月門一戰之后,倒也有個別江湖散修,以及幾個宗門流派、世家之類的人主動接觸過劉學樹,希望把這個好像單槍匹馬無依無靠的術法強者,拉攏到身邊,可惜劉學樹本就對奇門江湖沒好感,凈月門的事情更是讓他從內心里厭惡江湖術士,所以,他沒給任何人好臉色。
好嘛。
大家都是出來混的,你小子孤身一人,仗著修為邁入煉氣初境且實力不凡,就覺得自己真是盤菜了?
你當自己是人家蘇淳風啊?
于是,沒人再搭理他了。
今年奇門江湖聯盟的組建計劃被撤銷一事,劉學樹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因為沒有人通知他。怒火攻心已然覺得在整個奇門江湖上丟盡顏面的李全友,誰都不想搭理,更不要說劉學樹這個青年散修了。
所以,劉學樹還在等待著,希望中的江湖聯盟組建。
他無比堅信地認為,有國家機構管著,一個個本領非凡的奇門江湖術士,都得老實點兒了吧?
不能再肆意妄為地作惡欺負人了吧?
快八點鐘了。
羅同華透過車窗,再次看向劉學樹,他正在收拾著略顯凌亂的小餐車。此時各個早餐的攤位前都已經沒有了吃飯的工人們,熱熱鬧鬧的公路旁恢復了安靜,只剩下那些商販們忙碌著收拾攤位——上午十一點以后,他們就會再來賣上兩個小時的快餐。
劉學樹的攤位小,簡單一收拾便妥當了,他沒有和其他攤販那樣離開,而是把摩托三輪開到了不遠處繁茂的樹蔭下。
路旁正好一張長椅。
劉學樹躺在上面,翹起二郎腿,頭枕著交叉的雙手,瞇縫著眼睛打盹兒,想象著自己啥時候攢夠了錢,把村里的老宅翻蓋成兩層的小樓,娶個媳婦生倆娃——事實上他一點兒都不會因為年紀輕輕干雞蛋灌餅的行當而自卑,初中高中的那些老同學們,好多有著正式又體面的工作的,其實還真不如他賣雞蛋灌餅賺得多,一個月收入小三千塊了。
2002年,月收入兩千五以上……
真不低。
黑色的奧迪A6轎車緩緩停在了劉學樹的三輪摩托車后面。
躺在長椅上的劉學樹扭頭吃力地翻著眼皮瞅了瞅,他以為是有人要買雞蛋灌餅,便趕緊翻身坐了起來。
轎車上,下來一位滿頭銀發,神采奕奕,戴副眼鏡的老人。
看老人的穿著、氣質,還有人家坐的奧迪轎車……
有錢人啊。
劉學樹臉上浮現出禮貌客氣的笑容,眼神中略帶希冀——賣一張雞蛋灌餅最少賺一塊錢,這老頭兒既然是有錢人,如果買雞蛋灌餅的話,起碼得要打三個雞蛋,再卷兩根兒火腿腸吧?
老頭兒微笑著走過去,坐在了劉學樹旁邊,視線看著這輛經過改裝的破舊摩托三輪車,道:“一個月能掙多少錢?”
“您是……”劉學樹一臉疑惑。
“哦,隨便問問。”羅同華道。
劉學樹撇撇嘴,既然不是買雞蛋灌餅的,他也就沒了太大的精神和熱情。但好歹也是一位老人,起碼的尊敬還是要有的,劉學樹雙手交叉托著后腦勺,往后靠著說道:“沒準兒,有時候兩千多點兒,趕上生意好,運氣好,一個月能掙四千多呢,怎么著?您老人家不會是也想干這個吧?”
羅同華笑著搖搖頭,道:“劉學樹,你為什么會非常堅定地支持奇門江湖聯盟的組建,并且愿意加入?”
“你是誰?”劉學樹立刻警惕起來。他記得李全友曾經說過,奇門江湖上有諸多得益于術法的宗門流派、世家,乃至一些散修的術士,習慣了依仗術法牟取利益,不愿意受到官方的管束,甚至藐視抗拒法律,他們暗中聯合起來抵制奇門江湖聯盟的組建。而且,劉學樹對嫉惡如仇的李全友,非常信任,因為李全友代表著官方的意志,專門負責管控奇門江湖,打擊那些憑借術法為禍于人、攪亂社會的奇門術士以及宗門流派、世家。
總而言之,在劉學樹的心目中,言談思想激進的李全友,就是正義的化身。
“我姓羅,李全友的同事。”羅同華主動伸手,道:“很高興認識你,一位奇門江湖上的散修高手,青年俊杰。”
劉學樹面露疑惑,警惕性十足地伸手與羅同華握了握。
“現在可以告訴我,為什么支持奇門江湖聯盟的組建了嗎?”羅同華微笑道。
劉學樹心想,不管這個老頭兒所說的個人身份是真是假,講些自己心里想法的話,倒也不會有什么實質性的妨礙,所以他掏出兩塊五毛錢一包的吉慶香煙,自顧自點上一顆后,才往羅同華面前遞了遞,道:“抽一顆?”
羅同華微笑搖頭。
“當然要支持。”劉學樹也沒多做客氣,翹起二郎腿,靠著椅背,一副懶洋洋的模樣,道:“術法這種玩意兒,本來應該是用于降妖除魔、驅邪逐鬼的,還能夠強身健體提升個人的心境。但在奇門江湖上,卻被當作了牟利所用的強勢手段,危害性太大。所以,必須要有國家出手給予嚴格的管制,否則的話,靠自律和所謂的天道自然反噬,純粹扯淡,說句不打中聽的話,全他娘是些社會的不安定因素!”
“包括你自己?”羅同華笑道。
“當然。”
羅同華點了點頭,道:“想法是好的,出發點也正確,不過……我今天是來告訴你,奇門江湖聯盟的組建計劃,取消了。”
“取消了?”
“嗯。”
“為什么?”劉學樹一副驚訝和憤怒的表情。
“聯盟不能成立,因為一旦聯盟失控,危害性會更大。”羅同華一言概述,也不管劉學樹是否能迅速地想明白其中的利害關系,便接著說道:“另外,你對于玄學術法和奇門江湖、術士的定義,帶有極大的個人偏見。雖然不可否認,你的話不算全錯,但以來,奇門江湖和術士、術法的存在,不僅僅是降妖除魔驅邪逐鬼,其它更多的有益作用,在這里我不想也不方便多說,你如果放下了偏見,自己就能想到。但我必須要告訴你一點,玄學五術,奇門江湖、術法,都是一種文化,流傳悠久的歷史文化精粹,有它存在的必然和必要性,當然,其弊端也是無法避免的,所以我們要做的,只能是盡力去降低弊端的危害性和出現的概率。而不是一刀切。”
劉學樹聽得糊涂,道:“舉個例子。”
羅同華很干脆地說道:“工業化對環境的污染很嚴重,有的幾乎是不可逆的,但可以不發展工業么?的主角是軍隊、軍人,但可以沒有軍隊軍人嗎?高尖端的武器對于人類的殺傷力是的,但可以全球取消這些武器么?可以停止高科技的研發么?”
“這,這是兩碼事……”劉學樹幾乎有些生氣地說道。
“以后有的是時間讓你慢慢想。”羅同華笑了笑,不以為意,但也不再去向劉學樹解釋,而是說道:“劉學樹,自古以來居廟堂者不入玄門,隱江湖者不入廟堂,這條規矩,你聽說過吧。”
劉學樹叼著煙點了點頭,沒做聲。
羅同華接著說道:“嚴格來講,我和李全友,都不是官方公務人員,是介于廟堂于江湖之間的牽線人,所以有些事情,我們可以建議,可以布局策劃,但不能決策,所以,希望你能理解。”
“理解。”劉學樹聳了聳肩,沒好氣地說道:“我理解不理解,又有個屁用,我就是一賣雞蛋灌餅的。”
“你其實,是可以做許多事的。”羅同華認真地說道。
“什么意思?”劉學樹皺眉問道。
羅同華道:“你不喜歡奇門江湖術士們為非作歹的行為,厭惡他們目無法紀囂張跋扈,你渴望著能有一個官方插手負責,嚴格管束江湖術士的機構……為什么,不自己去做些事情實現自己的抱負呢?”
劉學樹歪著頭,雙眼瞇縫起來:“別跟我繞圈子,有話還請您老直說吧。”
“我這邊缺人手,術法修為高強的術士。”
“我?”
“需要審核,條件要求高,而且……”羅同華頓了頓,說道:“你必須把之前我說的那些問題,想清楚,放下自己內心極端的偏見,愿意真正地去了解認識奇門江湖,否則,不會通過的。”
劉學樹雙眉緊皺,將煙頭扔到地上,用腳尖狠狠地擰熄了,抬頭問道:“工資多少?”
“寫份報告申請一下吧。”羅同華沒有直接回答。
“那……”劉學樹咬了咬嘴唇,用沒什么底氣的口吻試探著問道:“一個月大概能給三千多塊錢不?”
羅同華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把自己的名片放到劉學樹手上,笑道:“只要通過了審核,嗯,別的我不敢保證,但既然你當面向我提出了薪金要求,我想,月薪五千塊還是沒問題的。”
說罷,羅同華便往車旁走去。
一直都是小本經營精打細算慣了的劉學樹,馬上意識到自己這是要少了啊,他攥著名片起身喊道:“那我要五千,你們給多少?”
“八千!”羅同華背對著劉學樹,忍不住笑得肩膀顫抖。
“那,那我要一萬!”
走到車旁拉開車門的羅同華站定,扭頭看向激動不已的劉學樹,道:“月薪一萬五。”
“那我要一萬五!”
羅同華搖搖頭,神色平靜地說道:“我的名片扔掉吧,你在我這里的審核結果是,不通過。”
前一刻還激動不已眼冒星星的劉學樹,頃刻間恢復了平靜,卻沒有絲毫從高空跌落谷底的巨大失落感,他淡然笑道:“我只是覺得,一個像你這樣的傻帽都能做負責人的部門機構,委實有些可笑,也讓人不放心,所以試探一下而已,還好,你不是個傻子,竟然還順勢反過來考驗了我的貪心。”
“你覺得,我會生氣么?”羅同華瞇起眼睛問道。
“那是你的事。”劉學樹無所謂地一笑,道:“說破大天去,實在不行我還繼續賣我的雞蛋灌餅,而您……說實話,既然主動找我了,我覺得這和做小本生意差不多,誰主動了,誰就被動了。”
羅同華笑了,點點頭道:“月薪八千,考慮清楚后,給我打電話。”說罷,他低頭坐進車內。
奧迪A6緩緩駛離。
劉學樹靠在改裝了的三輪車上,點了支煙,目送著那輛轎車駛離,內心激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