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臨邊市的郊區。
臨邊市,顧名思義,確確實實是臨近國家邊境的一座城市。而在這多山的邊境地帶,所謂的市郊區,其實距離城市,很遠。
望山跑死馬!
久居山區的民眾,最能深刻地體會到這句話的含義。
夜幕緩緩地拉上,將延綿的山區裹在了它的懷抱中——遠遠的城市泛起了淡黃色的光幕,將沉沉的蒼穹托起,而附近那些貧窮的村鎮里,只是亮起點點稀稀落落的燈光……和幾年前,似乎沒什么區別。
刁平走在蜿蜒坑洼的山間道路上,一時間有些彷徨。
生他養他的這片土地,和中原哪怕是最為貧窮的鄉村比起來,仍舊顯得太過窮困。但這里,卻有著他兒時的美好記憶,父母寵著他,愛著他,他在父母的關愛下,慢慢長大,然后和父母一起愛著、呵護著那個懂事的,總是蹦蹦跳跳地晃悠著兩個小辮兒,跟在他屁股后面喊著“哥哥”、“哥哥”的小妹妹,兄妹二人在村里跑著玩兒,到田里玩兒,到樹林里,到山上玩兒。
窮苦卻淳樸的山民們,不會去過多地溺愛擔心,亦或是因為習慣的緣故,就那么放任小孩子們到處跑跳著瘋長。
刁平記得,自己每天晚上做作業時,妹妹會乖乖地好奇地趴在桌邊看著,等著他把作業做完,然后陪她玩兒。每天清晨,刁平早起吃過飯要走幾里路去鎮上上學時,妹妹都會從床上一骨碌爬起來非得追著他,然后被父母哄著勸著,還得哥哥答應,傍晚從學校回來時,會給她捉一只蝴蝶,或者用草莖編一個小小的蟲籠,才會滿意。
那時候的刁平,并不知道自己的家里很窮……
因為他過得很幸福,每天能吃飽飯,睡好覺,偶爾,母親還會給他做一件新衣服,或者給他買了一雙球鞋。
那就是童年最歡樂的時光。
淚流滿面的刁平,終于來到了村邊。
他擦干眼淚,平復了一下情緒,邁步進入安安靜靜的村子,到村口的小賣店前,隨意地往里面打量了一眼,發現沒有顧客,只有店主曾三向坐在陳舊的玻璃柜后面,摟著一桿大水煙桿呼嚕嚕地抽著煙,一邊看著小小的電視機里正在播放的電視連續劇。
刁平記得,當年就是曾三向,代表著伏地門的人,去哄騙刁平的父母,說是有一位法師看上了刁平,要教他學法術,想把平娃帶走,既能夠讓平娃學到術法,還能去城里上學讀書。這么好的事,刁平的父母當然同意,但心里還是有些疑惑的,他們第二天拎著平娃,跟著曾三向,去了那位姓廖的法師家里。
廖大師家里的條件很好,就在城邊上,三層的小洋樓,大大的院子,門前就是開闊的馬路,馬路對面是城市的高樓……
刁平父母千恩萬謝,為平娃能被大師看中而開心。
他們當然希望,孩子能夠有更好的生活。
一周后。
當兩口子不放心,來看望孩子時,得知平娃被送到了廖大師的師門修行術法去了。刁平父母就問能不能去那里看看平娃,卻被廖大師拒絕……三番兩次之后,兩口子終于忍不住心里的擔憂,由刁平的父親去私下偷偷打聽、跟蹤,耗時盡一個月,才找到了廖大師的師門所在地,那是位于臨邊市西環外十多公里遠,緊鄰公路的一座小山上。
在刁平的父親看來,這處師門的建筑,絕對是宏大豪奢又透著莊嚴肅穆的府邸——建在半山腰,有水泥路直達師門門外。
巧合的是,在他找到這處師門,卻想不到辦法進入時,那天清晨,他遇到了翻上墻頭,拽著樹枝跳到樹上,沿著樹干滑下來的平娃,平娃慌慌張張踉踉蹌蹌地沿著小路就往公路上跑。
見到父親突然出現在面前,平娃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抱著父親就再不撒手,一邊抽泣著:“阿大,帶我回家吧,這里太可怕了。”父親二話不說,抱著他就匆匆跑到公路上,攔下一輛農用車就趕緊回市里,坐車輾轉回了家。
到家中,刁平鉆進屋子,蜷縮在床角里側,哆哆嗦嗦地把他的遭遇,告訴了父母親。
兩口子也是懊悔不已,摟著孩子哭了半天。
然而,事情并沒有就此結束。
當天下午。
曾三向就來到他們家,看到刁平在家里,就趕緊連哄帶騙又帶嚇唬,讓刁青山兩口子趕緊把平娃給送回去——人家廖大師管平娃吃喝住,教他法術,又給他報名花錢上學,這么久了,你們說帶回來就帶回來?
想不把平娃送回去也行,你們賠人家廖大師這段時間為平娃花的錢和教平娃法術的費用吧,總計八萬塊!
八萬!
在臨邊市偏遠的山區,刁平的父親恐怕一輩子都攢不出這么多錢!
曾三向說:“知道你們拿不出來,還有個辦法,廖大師給你們八千塊錢,以后平娃就歸廖大師了,你們別管也別問了。”
八千塊錢!
在當年,對于這個窮困的小山村來說,絕對是一筆巨款。
事實上臨邊市有很多親生父母把孩子賣掉的事情,或者是為了錢,或者是養活不起希望孩子能被有錢買走他的人好好養活。而八千塊錢,在當時那樣貧窮的地方,甚至于會令許多沒想過賣孩子的人,生出把孩子賣掉的心思。
這不得不說,是一個時代的悲劇,也是一個偏遠窮困地區的悲劇和必然。
但刁平的父母,不同意!
他們知道,自己的孩子在那里受了多大的折磨和痛苦。
刁平的父親說:“我會去努力賺錢,一點點把欠廖大師的錢,還給他……”雖然很清楚所謂的八萬塊錢,明擺著就是那位廖大師在欺訛他們一家,但他們,實在是不敢和有錢有勢,又會法術的大師做對。
資質天賦絕對堪稱百年難遇的奇才,一株絕世好藥,就這樣跑了,伏地門的人當然不會樂意,伏地門門主蔡賢和師弟廖永善等人,還指望著汲取刁平的天生資質,去提升己身修為以及家中后輩的修行資質,加快他們的修為境界進度。但刁平跑回到了家中,即便是在偏遠的山區,伏地門也委實不方便去明搶硬奪。
所以,他們不斷地讓曾三向這個為了錢可以做任何事情的村民,找刁平的父母,威脅、恐嚇、利誘……
終于,他們失去了耐心。
開始以術法加害、折磨刁平的父母,乃至于他的妹妹。
看著父母、妹妹被術法加害后痛不欲生的狀態,刁平多少次狠心咬牙想要答應他們,回伏地門——寧肯自己受苦,也不再讓父母、妹妹承受如此殘忍的折磨。但刁平那時候才九歲,一想到在伏地門那間昏暗的房屋里永無止境的恐懼折磨,他實在是太害怕了,所以當父母承受不住術法的折磨,更看忍心幼小的女兒也承受術法迫害,所以狠下心無奈地想要把刁平送走時,刁平哭著抱緊了父母,死死地不松手,懇求著父母不要送他走,他不想,不敢再去那里。
那時,他的父母終于抱定了信念,全家就這樣在一起,死去,大概,也是好的吧?
他們,實在是沒什么可指望了。
那天晚上,曾三向進屋,抱走了摟著父母、妹妹的尸體痛哭不止、渾身無力癱軟的刁平,一直把他抱到了公路上那輛車里。
回憶著在腦海深處極為清晰的過往,刁平卻沒有哭,他邁步走進了小賣店,掐決,默念術咒。
曾三向眼角余光看到有人進屋,在玻璃柜后面抬起了頭,然后怔住。
這是……
看著面生,大晚上的怎么會有陌生人來到這窮鄉僻壤的地方?
“你是?”
“曾三向,你不認識我了?”
“平,平娃?”曾三向豁然站起身來,他渾身急劇顫栗著,張嘴欲大聲呼救,突然間雙眼失神,茫然。
刁平淡淡地說道:“帶我,去我家人的墳上。”
曾三向便默然不語地從柜臺后走出來,往門外走去。
平娃轉身跟上。
雖然只是晚上九點鐘左右,但偏僻貧困的山村里,人們都已經早早地睡下,村子里安安靜靜,連狗叫的聲音都沒有。
夜,黑漆漆的。
無星無月。
黑暗中,曾三向就如一具行尸走肉般,走在村外通向山間田埂的小路上。
刁平沉著臉,一言不發地跟在后面。
終于。
曾三向停下了腳步。
已然適應了黑暗,而且修行術法至今,邁入了煉氣境的刁平,在黑暗中的視力也遠超常人,他看到,在開辟出的一小塊貧瘠山田旁,幾株灌木和嶙峋亂石下方,有兩座墳,一大一小,其實大點兒的墳也不大,小點兒的墳,幾乎都快看不出來了。
沒有墓碑。
就如無名氏的墳墓般。
凄涼,孤寂。
刁平直挺挺地跪了下去,砰砰砰地磕頭……
不停地磕頭!
許久。
刁平起身,長長地舒了口氣,扭頭看向站在旁邊的曾三向。
曾三向瞬間回過神兒來,發現自己站在黑暗中,站在九年前便已經死去的刁青山夫婦和他們女兒的墳前,而那個剛才出現在自己小賣店里的刁青山夫婦的兒子,平娃,就站在他身旁,額頭上滲出的血流得滿臉都是,卻不擦去,他的目光,平靜得令人恐懼。
我怎么會到這兒的?
他,怎么會回來的?
曾三向腦子里瞬間閃過難以置信的疑問,當年,廖大師明明說過,這孩子永遠也不可能再回來的!
曾三向只覺得渾身發冷,雙腿一軟便萎頓倒地,哆哆嗦嗦地哭了起來,一邊哀求道:“平娃,好孩子,你,你千萬別怪我,我當年也是被逼的,我沒辦法啊,你知道,那些大師都很厲害的,我不那么做……”
“你收了他們,多少錢?”刁平語氣幽冷地打斷了曾三向的哀求。
“沒,沒有。”
“說!”
“我說,我說,我當時收了,收了三百塊錢……”
“三百塊錢!”刁平的淚水終于止不住涌了出來,他仰著臉,望著漆黑的夜空,他無法相信,也難以置信,他委屈,他無奈,他絕望——是的,還有比這更絕望的事情嗎?父母、妹妹已經死了,已經死了快十年了!
三百塊錢!
他的父母、妹妹被害死了!
他在伏地門被殘忍的折磨了五年!
他背負了四年多的血海深仇,活在血海深仇的折磨中,每天夜晚會被嚇醒,會哭醒,會嘶嚎著怒吼著從大仇得報的夢境中酣暢淋漓地醒來,然后無比失望又傷心地捂著被子哭泣,壓抑、渴望,就這樣伴隨著他。
三百塊錢!
現在。
曾三向害怕了,這就對了。
用術法殺他,就更簡單了。
“你,死在這里吧,算作是,我十年未歸,未給父母、妹妹,上過墳,第一次祭奠的祭品!”刁平笑了,很開心,有些病態般地說道。
“我,我……”曾三向愕然瞪大了雙眼,臉上的肌肉開始抽搐,突然間張大嘴躺倒在地打滾,似乎無比的痛苦卻又喊不出聲音來,他的雙手在頭上、臉上、身上抓撓,把衣服撕扯得不像樣子。
刁平轉身,一步步地下山。
我,回來了!
但再不會進入那個村子——他恨那個無情的村落,當年家里發生那么大的變故,卻無人問津,全都一個個瑟瑟發抖不敢去過問。
因為,曾三向說,刁青山家里招惹了神秘的法師!
刁平想著,也許有一天,我成魔,這個村子里的所有人,都要為我的父母,我的妹妹,還有我,陪葬!
所以,為我祈禱,別入魔。
奇門江湖,我來了!
當晚。
曾三向的老婆發現丈夫久久沒進屋睡覺,到店鋪里看看,也沒人,便趕緊出去在村子里到處尋找找不到,這才挨門挨戶地喊人,趕緊幫忙尋找曾三向。但,直到第二天清晨,村里的人才在不遠處的山上,找到了曾三向的尸體。
死狀很慘,很恐怖。
他渾身的衣服都扯爛了,頭發揪光,十指指甲全都掉落,鮮血淋漓,全身上下幾乎都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了,全都是被自己撓的抓的……
更令人恐懼的是,他用如此凄慘可怕的死狀,死在了刁青山夫婦和他們女兒的墳前。
報應!
年長且知曉當年一些事的村民們,首先想到的,便是報應,是刁青山一家三口的魂魄,來找曾三向報仇了。
村里的干部報了案。
警察和法醫都來了,但現場已經被村民們破壞得不像樣子,而且,法醫最后的鑒定結果是……
曾三向,是被嚇死的!
當晚,曾三向的妻子被村里流傳了一天的言論,嚇得突然間發瘋,拿著柴刀和剪刀將為曾三向守靈的兩個女兒、兩個兒子,一個兒媳婦,一個孫女,全部捅死、砍死,然后自己一頭撞死在了棺材上……
一家八口人。
家中血流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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