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聲中辭舊歲,吉祥年里賀新春。
就在蘇淳風和家人團圓在一起,開心地聊著天,看著春節聯歡晚會守歲的同時,十幾里外的東王莊村,王啟民家燒著蜂窩煤的東屋里,一老一少也在包著餃子,看著那臺老舊的黑白電視機屏幕上正在播放的春節聯歡晚會。
一老,一少,穿著樸素得有些土,坐在低矮的小桌旁。
小桌上放著短搟面杖、面板、面盆……旁邊的敞口簸箕里,整齊地擺放著包好的餃子,還在緩慢卻不斷地增加著。
炕頭貼墻的柜箱上,放著兩套過年新買的衣服。
靠外側一套,是那種全身從上到下包括鞋子一百塊錢足夠買到手的衣服——就這么便宜的新衣,還是今冬刁平每個周末和放了寒假后,跟著東王莊村的成年人下地挖藕掙了七百多塊錢,然后自己跑到鎮上買來的——他自己的衣服連鞋子一共花了九十八,給師父買了一件大衣,一條褲子和一雙棉皮鞋,花了三百六。
包完餃子,王啟民坐到炕頭上,點了顆煙,一邊神色和藹地看著刁平忙活:“平娃,又過年了……”
“嗯,過完年我就十五歲了。”刁平把桌子和餃子等物事收拾好,又到爐子旁把水壺拎下來,拿了火鉗換蜂窩煤,一邊說道:“師父,我尋思著過完年干脆退學算了,反正我的學習成績不怎么好,也實在是跟不上,倒不如跟著村里那些大人出去干活掙錢,既能夠養活咱們,又不耽誤我的修行。”
氣色不錯的王啟民笑了笑,溫和道:“省吃儉用,我那點兒工資錢夠咱們花,你踏踏實實修行,學還是要上的,再不濟也要混個初中畢業。”
刁平從小就沒上過幾天學,在西山縣龔虎家住著的那些日子里,由龔虎托人安排勉強進入了小學五年級跟班,雖然有王啟民幫著補習功課,可已經算是大齡的刁平在班里那幫孩子們中間自己都覺得害臊。后來和王啟民回到東王莊村后,王啟民借來了小學書籍,在家中輔導他惡補了半年的文化課程,去年王啟民憑著自己在東王莊鄉中學里還留有的那點兒情分,走后門讓刁平升入了初中。
只可惜,刁平的學習無論如何都跟不上。
成績很差。
其實王啟民心里清楚,刁平這孩子極為聰明,如果真用心學習的話,在不耽誤修行的前提下,他即便是拿不到多么優秀的成績,也不至于每每考試都落在全年級的后十幾名。而刁平不好好學習的原因,除了他無心學習文化知識,一門心思要修行術法的原因之外,主要就是這孩子故意想要用學習成績差,來說服王啟民讓他退學,從而擺脫在刁平看來純屬浪費時間的學業。
一年破三關入第四境,刁平在術法堊修行方面的天賦絕對堪稱百年難遇。然而自春末入凈體初之后,這都要過年了,前幾天刁平才勉強在師父的輔助下邁入了凈體中期,這讓刁平的內心里愈發焦急——師父說不入煉氣境,不得入江湖。而術法堊修行越是往后,境界的提升愈是艱難猶若跨越鴻溝天塹,如果當前修為進展就這么慢,那什么時候才能入煉氣境,什么時候才能入江湖為父母報仇雪恨?
所以他愈發不想上學了。
“師父……”刁平猶豫了一番,略顯無奈地說道:“我聽您的。”
“知道你心里著急。”王啟民和藹地招手示意刁平走到跟前,然后撫摸著他腦袋上短短的發茬,道:“你的術法堊修為境界提升之快,在歷代的奇門江湖中,已經堪稱是突飛猛進極為罕見了,想想為師如今多大年紀,才不過是煉氣中期。當然,你不用擔心,師父不如你的天賦好,你二十歲之前肯定能入煉氣境。”
刁平低著頭,道:“上次聽龔伯伯說,蘇淳風在京堊城殺掉一個名副其實的煉氣境高手,說明他已入煉氣境。”
“是啊,他過完年才二十歲。”王啟民微笑道:“但你,比他強。”
“真的?”
“嗯。”王啟民擺擺手,似乎不大想提蘇淳風,岔開話題道:“師父讓你上學,其實是希望你能在學校里安安穩穩地度過凈體期,因為你現在即便退學,可修為在凈體中期穩固下來,以及接下來再進入凈體后期時,身體不可避免地會極為虛弱,就算想出去出苦力干活兒掙錢,你也干不了。”
刁平道:“那我就在家里閉關修行,直到突破凈體邁入固氣不好嗎?”
“人言可畏啊。”王啟民柔和地說道:“我退休居家,你再退學,又不出去干活兒掙錢,咱們一老一少就在家混吃等死,你說村里人會怎么看咱們?”
刁平露出詫異的神色。
“你還小……”
“哦。”
王啟民忽而笑道:“不說這些了,平娃,想家不?”
“就在家里,不用想。”刁平撓撓頭,露出一抹少年郎的淳樸可愛表情,隨即神色一黯,道:“記憶里小時候的那個家,就只有爹娘和妹妹,可他們都不在了,我對那個家也就沒什么念想了,至于報仇的事情,大過年的我不想去考慮。”
“好孩子。”
王啟民深吸了一口煙,略顯混濁的雙目打量陳舊的屋內,視線最后落在窗戶上,似乎能看到外面漆黑的夜,能看到幾年后的奇門江湖——從這個普通到寒酸的農家小院里走出去的刁平,必將在范圍覆蓋全國的奇門江湖上掀起驚濤駭浪,血雨腥風。
傳說中的詭術,詭術傳承者,也必將震動江湖!
勢不可擋!
歷史,將在身為刁平師父的詭術傳承者王啟民手中,改寫!
思緒至此,王啟民心潮有些激動的澎湃,混濁的雙眸中隱隱然有淚光閃爍——他想到了自己的師父,那位臨死前面露無奈之色,長長嘆出最后一口氣的老人。
今年的大年初一,蘇淳風和李志超二人在外面拜年走家的戶數,比之往年少了許多,差不多有百分之七八十吧?也難怪,初中畢業都好幾年了,許多當年并不算牢固的友情就會漸漸淡化,而且是來自于雙方的淡忘。
所以上午十點多的時候,蘇淳風和李志超就已然駕車來到東王莊村。
倆人先去趙山剛家里給其母親拜年,然后李志超留在那兒和趙山剛嘮嗑,蘇淳風獨自步行去了王啟民家所在的小巷。
院門破舊未換,只有張貼的春聯洋溢著些許新意。
狹小的院落里,收拾得很干凈,連一絲積雪都沒有。
蘇淳風走進院子:“王老師在嗎?”
“在了。”屋內傳出王啟民的應答聲。
蘇淳風走到堂屋門前,掀開厚厚的棉簾走了進去,正對門的堂桌前,紅磚鋪就的地面上放著一塊麻袋布片,方便來拜年的人下跪時不至于弄臟了褲子。王啟民從里屋走了出來,滿臉慈祥和藹的笑容:“淳風啊,來了就行,不用跪。”
“一年一次,應該的。”蘇淳風恭恭敬敬地雙膝跪下,俯身,磕了一個頭!
和去年一樣,實打實磕頭拜年!
“快起來,快起來……”王啟民趕緊伸手扶起蘇淳風,領著他往里屋走:“到里屋暖和暖和吧。”
家里面,就只有這一間里屋生了爐子,既取暖又用來做飯。
蘇淳風走進去的時候,穿著過年時新買的深藍色夾克和黑褲子、黑雪地棉鞋子的刁平,正站在窗臺下的小桌旁,忙活著切菜、切肉。爐子上的大鍋鍋蓋縫隙間不斷地蒸騰出裊裊噴香的熱氣,想必里面是豐盛的雞鴨魚肉之類的食物。
“平娃很懂事。”蘇淳風坐到炕沿上,和王啟民閑聊般隨口夸了一句刁平。
“是啊,年前跟著村里人去挖藕,掙了些錢還給我買了這身衣裳。”王啟民就像是大多數的老年人一般,喜歡在外人面前炫耀自家的晚輩多么多么孝順,一邊說著還一邊老懷安慰般抬手摸索了一下自己穿著的深色大衣。
蘇淳風點點頭,眼神溫和地打量了一下已然轉過身看向他的刁平,一邊掏出玉溪煙遞給王啟民一顆,兩人各自點上,蘇淳風把整包的香煙放在了炕邊。
刁平眼神凌厲,沒有絲毫怯意地盯視著蘇淳風,忽而開口道:“將來我一定比你強!”
蘇淳風差點兒沒忍住笑出來,這句話聽著怎么就和電視上的一句廣告臺詞那么像呢?他神色平靜地點點頭,和聲道:“努力吧。”
“平娃,沒禮貌!”王啟民斥道。
刁平低下頭。
蘇淳風不以為意地擺擺手,笑道:“平娃天賦資質絕佳,不過修為進展太快,是時候該壓制下了,欲速則不達啊。”
“嗯。”王啟民點頭,道:“你的進展也很快。”
“至少心境跟得上。”
“我聽說了你在京堊城的一些事情,有些難以置信。”王啟民神色間流露出疑惑之色,道:“你難道不擔心,被人察覺到什么?”
蘇淳風稍作思忖,瞄了眼刁平,道:“您都告訴他了?”
王啟民認真道:“是的。”
“平娃。”蘇淳風的目光正視向刁平,道:“我不把你當小孩子看待,所以現在想問問你,你如何看待自己所修行的術法和師門?”
似乎蘇淳風一句不把他當小孩子看待的話,讓刁平心中大感舒適的緣故,他抬起頭,神情間已經沒有了太大的敵意,但依舊保持著凌厲之色,道:“詭術至強,我修行術法第一目標是要報仇,第二就是要尊師命,盡自己的道義責任,為詭術在奇門江湖上正名!要讓所有對詭術有偏見、有惡念、心懷不軌的人,知道詭術的厲害,知道詭術傳承者不是那么好欺負的!我,要把詭術發揚光大!”
蘇淳風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道:“將來無論你在江湖上做些什么,在不影響到我的利益,或者說,沒有威脅到我的友情、親情等情況下,我不會去制止你。”
“你最好別阻止我做事。”刁平冷笑。
蘇淳風本想再警告刁平,將來無論發生什么事情,在任何情況下都必須無條件地尊師,但想到上次王啟民對他說的那番話,忽而就覺得這樣似乎對刁平不公平。譬如如果將來王啟民為了讓詭術在江湖上正名,要親手殺刁平的話……被利用了的刁平,難道為了尊師就不能反擊自保嗎?
思及此處,蘇淳風選擇了沉默。
刁平卻語帶嘲諷和鄙夷地說道:“蘇淳風,你是一個膽小鬼!”
蘇淳風歪頭,不生氣,卻有些詫異地看著刁平。
“你既然修行了詭術,卻不肯做詭術傳承者,這是忘恩負義,大逆不道,有違師門!倘若你的師父還在世,那我會連他一同瞧不起,如若他已經過世的話,那我真替他可悲,收了你這么個徒弟。”刁平似乎受到王啟民的思想教育熏陶后,對于這種事情有著極端的理念信仰,他冷笑著極為自傲又有些大義凌然地說道:“將詭術傳承下去并發揚光大,本就是身為傳承者應盡的義務和責任,也是道義所在!蘇淳風,你害怕身為詭術傳承者會被整個奇門江湖排斥甚至追殺,所以你不敢承擔道義的責任,為此不惜忘恩負義違背師門……而我,有一點現在就比你強,那就是你不敢做詭術傳承者,我敢!你放心,我會聽從師父的吩咐,為你保守這個秘密,但我會讓你親眼看到,我是如何把詭術揚名與江湖,如何讓詭術傳承者堂堂正正地站在奇門的堊江湖上!”
蘇淳風依然沒有生氣,也沒打斷刁平這番慷慨激昂的話,靜靜地聽他說完之后,才微笑著看向王啟民,道:“您選擇的徒兒,確實不錯。”
王啟民頷首,神情和藹,他并沒有因為徒兒對蘇淳風的指責批評而加以制止,更沒有喝斥,也沒有回應蘇淳風對刁平的贊賞。因為他知道,蘇淳風口中所謂的不錯,不僅僅是指刁平的天賦及決心,而是其個人理念的決絕之態——將來一旦走到了那條路的盡頭時,刁平很可能真的會無怨無悔地去做一塊奠基石。
“平娃,聽你師父的話,記住修行一途欲速則不達……”蘇淳風溫和地說道:“既然要讓自己肩負使命,就更要懂得隱忍。”
刁平冷哼一聲。
蘇淳風起身告辭,從兜里又掏出一包未開封的玉溪香煙,連同之前那包一并放在炕頭上:“我不怎么抽煙,給您老留著抽。”
“留下吃飯吧,眼瞅著中午了。”王啟民客氣道。
蘇淳風婉拒,往外走去。
刁平沒有動作,王啟民也沒責怪并吩咐他送客,而是獨自送蘇淳風走了出去,到院門外后說道:“半年時間兩次生死斗法,皆越級擊殺對手,以后這樣的事情多了,你很難把自己修行詭術的秘密隱瞞下去,以后身在外,要多忍讓,多小心。”
“我明白。”
“淳風,無論你愿意與否,如今已是奇門江湖人……”王啟民認認真真地說道:“我不求你親自為詭術揚名正名,至少在將來的奇門江湖上,你能站在一個公正的角度表個態,為詭術,為詭術傳承者,說上句話。”
蘇淳風皺眉道:“您就這么信任和看得起我?”
王啟民站在門口的臺階上,扭頭看了眼從屋內走出站在當院的刁平,這才轉過頭來對蘇淳風說道:“只要你詭術傳承者的身份不為人知,將來必定是奇門江湖上有數的高手之一,而且,你的人脈資源比我們要廣得多。”
蘇淳風嘆口氣,輕聲道:“感謝您對我的信任,將來定會盡力而為之,但前提是,平娃不要在江湖上做得太過分……否則,沒人能保得了他。”
“他的使命是為詭術揚名,無需去保。”
“您不在乎,他會濫殺?”
“江湖豈能無生死,踏入江湖者,生死便談不上無辜與否。若說無辜,千百年來詭術傳承者又何其無辜?”
蘇淳風無奈地搖搖頭。
王啟民道:“淳風,你沒得選擇。”
“我說過,我修行詭術,但不是詭術傳承者。”
“但在旁人看來,你這種想法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您這般態度,算是要挾嗎?”蘇淳風雙眼瞇縫起來。
王啟民淡淡地說道:“不談年齡,不談你我師生之份,單以詭術一門長輩之尊,我對你說出這些話來,你能有何怨忿?為詭術的傳承及發揚光大做些什么,這本就是你應該肩負的責任和義務,而我不但不強求你為了詭術去做什么危及個人安堊全的事情,反而會仁至義盡地幫你掩蓋修行詭術的秘密,如若在這樣的前提下,你還不肯為詭術做些小的貢獻,那就等同于忤逆師門,我必然會公開你詭術傳承者的身份。”
蘇淳風苦笑,道:“再見。”
“走吧。”王啟民轉身,頭也不回地進院,往堂屋走去。
刁平站在當院里,隔著敞開的院門與站在小巷中的蘇淳風四目對視,繼而歪著頭,道:“等著,我會向你發起挑戰!”
蘇淳風沒有理他,轉身離去。
但還是要很無恥地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