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室的取證功能被下令暫停,自然沒有人知道聯邦這位功勛彪炳的五星上將在里面和那個老人到底聊了些什么,隔著單面玻璃看著這一切的特勤局官員們時不時把目光轉向他們新上任的副局長,可范小山始終保持雙手交叉放在胸前的姿勢,一言不發,像一座古地球時代的美男雕像。
誰也沒注意到,范小山的目光從一開始就不離管平仲嘴唇左右,仿佛那里開了一朵五顏六色只有他能發現的嬌美小花,好看的眉峰偶爾上揚,聚精會神似乎忘記了身邊一切。
有助手上來問他什么時候去隔壁審訊室,畢竟上層有指示,也要記錄那名少尉的全部口述經歷并形成報告進入中央智腦,范小山視線保持不動,伸出一根手指示意手下閉嘴,輕聲說道,“觀棋不語真君子,我現在沒空去理那個胖子。”
被冷落的胖子正看著茶杯里上下起伏的茶梗發呆。
緋橘星不產茶葉,東帝京的茶都是位于第二星域的楚南星提供的,可眼前這杯特勤局的茶顯然不是,胖子本不是挑剔的人,可今天不知道為什么,一看到自己這杯茶里近六成都是茶梗,沒幾片茶葉漂著,頓時沒了喝的興趣,甚至還對特勤局以這種低劣的邊角料來招呼自己人感到很生氣。
“喂,沒有太平猴魁的話,來杯白云春毫也不錯啊,這么大個特勤局要不要這么寒酸,楚南星送來的好茶難道都喂了白塔區的肥豬啦?”
吆喝完這幾句,沒人搭理,胖子無趣的嘆了口氣,這才醒過神來,咦,我怎么說了這兩個名字出來,這些茶葉我應該沒喝過吧?
仿佛回應他的記憶偏差,太平猴魁和白云春毫的特殊余韻回甘頓時由心頭涌出,直沖喉頭,饞勁上來,惹得原本不懂茶不好茶的胖子也不由得吞了口口水。
見鬼了,難道我喝過卻忘了?
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可向宇根本記不起在那片黑暗中和“自己”的那些對話,亦或是那個自己也不愿意他記得,前世今生的回憶混雜在一起,雖然覺得有些古怪,可當局者迷,如墜霧中的他想破腦袋也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腦中的記憶從八識光年里失去意識進入假死狀態開始就斷了,重新接上的弦是從岸邊老爺子對自己說那句話開始的。
中間難道還發生了什么要緊事自己不記得了?
他這才猛然醒悟,然而自己身處特勤局,何九他們已經被送走,礙于雙方身份不同,在翠微湖邊不好跟他們多說些什么,可此時此刻說不定何九已經登上了遣返飛船正離開聯邦星域,再想問也來不及了。
越是細想越心驚,狂暴后應該是身心都疲憊到極點,可自己居然能好好的站在湖邊,而不是在倒頭大睡;最不對勁的地方就是即便自己失憶了,難道蔚也跟著一起失憶,連她都說不知道怎么就多了一艘星艦的最高控制權限,還把這一切怪在自己頭上……
分析一通后越發覺得自己有一段記憶丟失了,胖子看著自己的雙手喃喃自語,“老爺子你到底對我做了什么?”
事情從進入學院那天初始就像狂飆的飛行器進入了一片小行星帶,本是筆直向前的路線被迫修正,上下翻飛左右躲閃才能勉強保證自己不被一個接一個出現在面前的隕石撞個粉身碎骨,雖不至于用書里常見的命運多舛顛沛流離來形容,可絕對當得起風云詭譎四字。
正當向宇眉頭緊鎖,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身邊就是沒有安穩可言的時候,審訊室的門被推開,范小山走了進來。
“在想晚上去翻哪家姑娘的墻?”
“我剛從法庭下來就入了伍,被老師逼著打了一架,然后就莫名其妙被抓到這來,你覺得我還有心情跟你開玩笑?”
范小山笑笑,“好吧,我也剛想起來我是你大師兄,如果你要避嫌的話,我不介意換個你不認識的人來問你。”
胖子馬上無語了,怎么總覺得范小山就是自己這輩子的克星,再蹦跶也跳不出他的五指山去,“你要是用特勤局來壓我,我找院長老大投訴你。”
這種奇怪的邏輯讓范小山也樂了,“特勤局可是歸牧月司令管,我覺得你不如去找你的同居室友投訴我。”
兩人的話各自拐了一層關系,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可一想到現在能自由進出這間房子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范小山,所以胖子覺得自己又輸了半招。
“要問什么趕緊的,小爺趕時間去翻姑娘家的墻。”
沒好氣的結束了這個話題,向宇把身子往后一仰,癱在椅子上一副任你宰割的潑賴模樣。
“為什么你要向帝師管仲鞠躬?”
“什么?”
胖子還以為范小山要問戰斗時為什么自己主動解除AD力場這類問題,沒料想范小山居然來了這樣一個問題,“帝師管仲?我向他鞠躬?”
“心率正常,血壓無顯著變化,瞳孔微反應正常。”
范小山耳朵里的隱藏通話器傳來了中央智腦的掃描判斷結果,特勤局的特殊就在于它能夠有限的使用第一序列權限調用中央智腦,聽到這個結果后他隨手在手上的便攜光屏中寫了句什么,緊接著說道,“不要用反問回答我的問題。”
胖子暗罵了一句,聳肩答道,“什么帝師天師的我不知道,還有你說的鞠躬,我就不記得有這回事。”
范小山將光屏一點,調出一副衛星俯瞰畫面,轉到向宇面前。
“這就是你從原型機下來后的記錄視頻,我只想知道你和他們聊了什么,你為什么要對這個人鞠躬,只要你給出解釋,我馬上就送你出去,找哪家姑娘都可以。”
因為衛星拍攝角度原因,即便是精通唇語的范小山也無法得知向宇跟管仲聊了些什么,與其說這是特勤局方面要審訊的問題,不如說是他本人心底的好奇來得準確。
“姑娘你妹啊,我說了我根本不記得了你還要怎么樣。”
胖子看到那段畫面也很疑惑,以自己的警覺性,根本不可能當著老爺子的面做出很親昵的舉動來,關鍵是這段經過根本不在自己的記憶里,此刻他看到范小山特意定格的鞠躬畫面,完全是一副真實的茫然表情,連身體特征都無一不在顯示他沒說謊。
科技發展到這個地步,測謊儀器不再局限于體表數據,不需要有線連接也能通過強大的人體掃描儀器收集到身體內部的各項數據,心率血壓體溫自然是不用說,就連腦波變化都能極為精準的記錄下來。
在一旁默默觀測掃描的中央智腦再次給出了對方沒有撒謊的判斷,范小山也有些迷糊了,他本就擅于察言觀色,胖子的確沒有撒謊者的微表情,臉上的反應都顯示他說的是真話,加上中央智腦對比存有超過三千萬實例謊言的數據庫后得出的結論,他的反應就是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
胖子在聽到管仲二字時其實有所反應,可心底不知何處竟然生出一股強大意念,還自行彌散開,讓他發乎自然的說出了地師天師之類的玩笑話,好像他真的聽錯了似的,連中央智腦也被這0.01秒的變化蒙蔽了,這才讓他逃過一劫。
范小山盯著胖子看了半晌,下定決心般一把收回光屏,扭頭就走。
“喂,這就完啦?你說過送我出去可別想賴賬。”
監視玻璃另一側的幾名特勤局官員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范小山進到這間房間后將記錄光屏遞給手下,掏出一根煙來點上,這才悠然的說道,“結果已經出來了,剩下的事就歸你們處理好了,我沒興趣去牧月司令那挨罵,還是老規矩,讓齊格去匯報吧!”
幾名特勤局官員都松了口氣,一臉偷偷的竊笑,看著角落里一個人。
那名叫齊格的少校一臉尷尬,范小山似乎把這種事當做了他的專長,上次是代替這位副局長去布加迪那挨罵,這次又得去見牧月思懷,然而他還是立正行禮接下了任務,范小山的魔鬼手段他見識過,抗命不遵并不會導致降級禁閉之類的處罰,可所有嘗過滋味的人都寧愿被關禁閉,范小山那種異想天開的“懲罰”不是光憑堅毅決心和結實體格就能熬過去的……
交代完這一切后,范小山說了句放人,伸了個懶腰就往外走。
一名短發女上尉忍不住小聲嘀咕一句這就算完事了?
范小山回頭瞪了一眼,“中央智腦的結論已經出來了,不讓他走難道一直照顧他,祈禱早些恢復記憶?這家伙自帶麻煩黑洞,我可不想整個特勤局都毀在他手里!放人!”
胖子被請出審訊室,客客氣氣的送出了特勤局大樓。
在走廊上經過一處時,他忽然心頭一動,似乎感覺到什么似的把頭扭向了旁邊的墻壁,雪白墻壁上什么也沒有,胖子有些納悶,可眼睛卻就是目不轉睛的盯著墻壁,仿佛隔壁有股無形的力量正牢牢吸住他的視線。
另一個審訊房間里,正在和鄒亞夫說著些什么的老爺子幾乎同一時間轉過頭去,看向走廊的方向。特勤局的審訊室墻壁都是特種材料敷設,能有效阻斷通迅信號等各種電磁波,卻不能阻礙隔世重逢,又將再度天人永隔的一對師徒心靈深處那道微妙的感應。
再見,老師……
已經逐漸和胖子的意識融為一體的那個人,傾盡最后一絲尚且清晰的心念,對隔壁那個他畢生尊敬,亦師亦父的老人送去了屬于一代帝皇的臨行贈語。
感受到一縷暖意涌上心頭,那股微弱感應旋即消散無蹤,老爺子知道,從這一刻開始這個宇宙里再也沒有鐵笑天這個人的存在,無論是身體還是所謂的靈魂,都已經完全消失。
將代替兩人活下去的,是凝聚了他們數十年心血、希冀、智慧以及力量的那個小胖子,向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