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公共租界高爾夫球場位于黃埔江北岸的匯山碼頭附近,原本是江邊灘涂,英國人將其改造為供休閑娛樂的體育公園,租界當局常常在這里舉行高爾夫球比賽,由于地勢平坦占地寬長,日軍進駐后將其改建為飛機跑道,專供那些從航空母艦上起飛的短程艦載飛機臨時起降加油裝彈,與公大紗廠的臨時飛機場一樣,對處于進攻中的新二師威脅很大。
吳銘下達的第一個作戰命令,便是抽調炮兵團第三營兩個炮連,出其不意于掉敵人的機場。
在青衣隊向導的帶領下,兩個炮連共八門博福斯75毫米榴彈炮順利進駐蘇州河北岸一棟大樓背后,這個炮兵陣地緊挨著英租界,距離黃浦江約三百米,是日軍艦炮射擊的火力死角。
根據向導反應,每天拂曉前,機場燈火通明,從打開電燈到第一批飛機起飛,其間約有五十分鐘。執行此次任務的三營長譚勁松少校準備抓住這個時間完成奇襲任務。
晨五時,高爾夫球場上空升起三顆綠色信號彈,這是日軍艦載機要降落的信號,由高爾夫球場改建的跑道上頓時燈火通明,潛伏的炮兵觀察員看到許多鬼子地勤人員圍著油料倉庫和彈藥庫忙碌,幾輛亮著大燈的加油車開進開出,立即知道機會馬上就要來了。
過了約八九分鐘,二十多架日軍艦載機隆隆地從西邊的天際飛了過來,然后一架接著一架在跑道上滑行著陸。當最后一架日軍戰機降落,機場跑道燈光尚未熄滅時,譚勁松少校冷靜地發布命令:“各炮試射一發”。
很快,八門榴彈炮試射的炮彈帶著沉悶的轟響脫離炮膛,呼嘯著飛向日軍機場,蘇州河北岸夜空騰起一團團耀眼的火光。
潛伏的炮兵觀察員通過無線電報告偏離目標,經過修正后,各炮再次發射,這回炮彈沒有打偏,一枚正中一輛彈藥車,發出巨大的爆炸聲,另一枚炮彈則命中一輛加油車,機場上空立即被一團巨大的火球映得通紅。
譚勁松少校大吼一聲:“全員齊射”
剎那間,八門榴彈炮一齊發出憤怒的咆哮,蘇州河北岸一時間炮聲隆隆,從外灘到新閘,幾乎所有人都被突如其來的炮聲驚醒,高爾夫球場附近房屋的玻璃被震得粉碎。一架日軍艦載機準備起飛逃避,但是一發炮彈直接命中,正在滑翔的飛機就像是脆弱的酒瓶一般四分五裂爆炸開來,燃燒的金屬碎片好像木屑一樣飛濺到半空。
又過了約半分鐘,日軍機場的燃料庫和彈藥庫先后被擊中,接連發生爆炸,整個黃埔江邊如同綻開焰火晚會一般,絢爛美麗,爆響聲連成一片。
兩個炮連共八門榴彈炮,以每分鐘二十五發炮彈的最快速度,在短短的八分鐘內向日軍機場傾瀉了八百發炮彈,在日軍反應過來之前,兩個炮連安全撤離陣地。
十分鐘后,停靠在匯山碼頭的日軍兩艘驅逐艦以密集炮火向炮兵陣地方向進行報復,有幾枚炮彈甚至落入一河之隔的英租界內,引發租界當局的強烈抗議,但這已經對新二師的年輕炮兵沒有任何影響。
攻擊日軍機場只是整個行動的組成部分,為了牽制日軍的注意力,第八十七師、第八十八師和上海警察保安總隊分別在租界各處發起進攻,日軍為了確保視野,不停地發射照明彈,一時間,日軍據點周圍槍炮聲不絕于耳,到處都是一片火雨流星的景象。
第八十八師一支兩百余人的突擊隊一度沖近拱衛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大樓北翼的二號要塞,但后續的支援部隊卻被日軍炮火豎起的火力網隔絕在外圍陣地,突擊隊傷亡慘重,被迫退了回去。
天通庵車站方向,一隊人馬正在前行。
一路行色匆匆的韓鐵城,目光從街道兩邊晃過。只見中國軍人的尸首橫七豎八地倒在馬路中央和墻角邊上,一個個死象極其悲慘,滿是血污的衣裳被子彈打得渾身都是洞眼。
韓鐵城腳步很急,匆忙間踢到一個東西,他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支被炮彈炸斷的手臂,折斷處血液已經凝固,顏色如死豬肉般慘白,空氣中彌漫濃郁的血腥氣息。
顧不得同情這些陣亡的國軍將士,心情沉重的韓鐵城大步前行。旅長羅鈺銘將掃清橫亙在我軍前進路上的鬼子一號工事的任務交給了一團,韓鐵城既興奮又擔憂。興奮的是這充分體現了師部和旅部對自己團的重視,擔憂的是一號工事能否順利拿下來,不僅關系到一旅是否能順利攻克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大樓,更是關系到整個新二師圍殲盤踞上海市區日軍的計劃,是新二師加入淞滬戰場的第一場硬仗。
不成功,便成仁,這既是羅鈺銘對韓鐵城的要求,也是他自己的格言。可到一號工事實地觀察后,韓鐵城心情很不輕松。
一號工事乃是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西面的一個重要據點,原先只是一個獨立的兩層小樓,第一次淞滬會戰后被日軍大力擴建,填充鋼筋和混凝土改造成一座軍事化的要塞,是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大樓西側的重要支撐,與司令部大樓成犄角之勢。
大約一個中隊的日本海軍陸戰隊擔當守備任務,一號工事里部署有四挺重機槍,十八挺輕機槍,兩門步兵炮架到了樓頂。這個要塞的火力異常強大,輕重武器一開,三百米內形成一條死亡封鎖線。
利用一片倒塌大樓的廢墟充當掩體的前線指揮部內,韓鐵城手下幾個營長全來了,他們眼巴巴地看著韓鐵城,眼里滿是濃濃的戰意。
韓鐵城走到一個臉頰上有道深深疤痕的士兵面前,拉著他的手來到瞭望口前,指著前方工事一角對那名士兵問道:
“老陳,你好好想想,工事的薄弱點究竟在哪兒?”
那名叫做老陳的士兵仔細看了一會兒,眉頭緊鎖,搖了搖頭:“韓團長,四年過去了,我現在也不十分肯定,我必須親自上去確定一下。”
“這——”
韓鐵城有些遲疑。
老陳是杜月笙派來助戰的青衣隊成員,實際年齡并不大,也就二十八九歲的年紀,看上去卻像五十歲的人。當初在修建完一號工事時大約有四十多名中國勞工遭到日軍集體槍決,當時他腹部中了一槍昏死過去,行刑的鬼子兵又半是試探半是好玩地在他臉上劃了一刀,見沒有反應便和其他人一樣扔進了黃浦江里,后被過往的漁船撈起,發現他一息尚存便立即送到醫院搶救。
若不是機緣巧合,老陳早就葬身魚腹了,可惜他的兩個弟弟沒有逃脫日本人的毒手,去修建日本人的其他幾個工事后便杳無音訊,估計兇多吉少了。
當初杜月笙挑選青衣隊到吳銘處接受訓練,全家被殺的老陳強烈要求加入,目的就是為了報仇。
韓鐵城之所以會遲疑,在于老陳是杜月笙的人,若是出了事會不會讓杜月笙有不好的聯想?再者,老陳已經是陳家的獨苗,他若有個好歹不是絕后了嗎
其實,就整個一號工事而言,適合部隊展開的只有堡壘前面的廣闊地帶,但日本人早早地就把視界內的建筑爆破拆除,導致前無遮擋后無掩體,日軍火力點前留下的累累尸首已經證明此路不通。
一號工事經過日本人一再擴建和改造,壁壘用鋼筋混凝土進行了永久性改造。幾天前,主攻的第八十八師強行派人突破日軍火力網,在一號工事的側后墻根處引爆炸藥包,卻只是炸掉外層的一層磚墻,露出里面的鋼筋,徒勞無功
韓鐵城還在思索,老陳有點兒急了,這幾年來,他猶如行尸走肉一般,生存的意義只為了向日本小鬼子索取血債。在常山大營,他發瘋似的訓練軍事技能,就是為了報仇,現在機會來了他焉能不激動?
“韓團長,你就讓我去看看吧……只有近距離查看我才能確定位置,要不然,兄弟們會跟第八十八師一樣,要送掉多少無辜的人命才能拿下來啊!”老陳眼中含淚,語氣滿是悲戚。
兵貴神速,目前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出一號工事的薄弱部位予以爆破,在場的人中只有當初參與建設的老陳知道個大概,韓鐵城抬腕看了看表,恨恨地一咬牙,拍拍老陳的肩膀:“你一定要小心”
老陳咧開嘴,露出黃黑的牙齒,嘿嘿一笑:“我打小就在上海街頭廝混,賣報、賣水果、收破爛走街躥巷,這一帶我熟悉的很,知道什么地方能躲人
韓鐵城重重地一點頭,目送老陳沖出掩體,晃進前面半倒塌的石庫門建筑。韓鐵城一聲感嘆,轉過身,對著幾個營長吼道:
“諸位,炮兵已先建一功,但要取得最后勝利,還得靠我們步兵。我新二師與日寇不共戴天,此役不成功便成仁”
“是”眾人立正,立即回答。
這時,霧越來越濃,不遠處,從全團挑選出來的突擊隊員貓著腰,慢慢地潛伏到距離目標工事四百余米的地方。
韓鐵城拿著望遠鏡,默默地看向一號工事正面五米多長的墻體,若是日本人把唯一的漏洞也彌補上,那韓鐵城只有下令強攻了,意味著一團將會有很大傷亡。
韓鐵城屏住氣息仔細觀察,突然一個身影如靈貓一般躥入他的視線……正是老陳的身影,韓鐵城忍不住在心中默默祈禱。
望遠鏡里,老陳從一棟破舊的房子里沖出,越過一片由犧牲的國軍將士堆砌成的小山,借助薄霧掩護,三兩下沖到一號要塞墻根下,一個匍匐倒地,過了一會兒才開始慢慢挪動身體,移動一段就抬頭慢慢觀看,最后在一段墻體停下,將耳朵貼在墻壁上,用手重重地拍了三四下,回過頭時臉上浮現一絲喜悅,然后作了一個商量好的手勢。
突然,視線內的老陳臉色一變,下意識地抬起頭,韓鐵城跟著老陳的視野把望遠鏡朝上方一移,正好看到二樓一個把腦袋伸出窗口觀察周邊環境的鬼子兵嘴角浮現的獰笑,鬼子兵舉著歪把子機槍,槍口冒起一串火舌。
韓鐵城再看老陳的時候,他已經倒地,臉上洋溢著快樂的笑容,嘴張得大大地,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是努力地伸出手,用力拍打一下墻面,最后一個動作很有力度,爾后停頓一下,頭一歪貼到墻上,眼睛瞪得大大的,鮮血順著嘴角流了出來。
“砰——”
這時一聲槍響,埋伏在左側石庫門樓房樓頂的一名狙擊手,在四百米距離上開槍,將那名正得意笑著的鬼子兵直接爆頭,鬼子手里的歪把子機槍從窗口滑落,落到一號工事外面。
說時遲那時快,接到老陳的指示,拿著索米沖鋒槍的突擊隊員們一下子魚躍而起,舉起沖鋒槍就朝著前面沖去,緊隨其后的火箭筒小組在一個班的突擊隊員掩護下,飛快地朝著一號工事猛沖而去。
索米沖鋒槍在三百米距離上已經擁有較高的精確度,突擊隊五十多名隊員,相當于五十多支機槍同時開火,火力異常兇猛。日軍拼命還擊,輕重機槍就像一道道火鞭,彈幕在空中交匯,隨即各自卷向對方。
突擊隊員們一邊拿著沖鋒槍對著日軍的窗口一陣掃射,一邊閃騰挪移,玩命地朝著前方沖去。由于有狙擊手專門壓制日軍的神槍手,日軍槍法好的優勢沒有發揮出來,迅速讓突擊隊靠近。
火箭筒小組在一號工事一百米處找到一個掩體,兩個火箭筒手將筒口對準老陳用生命標示出的墻壁,猛然扣動著扳機。
“嗖嗖——”
兩枚火箭彈帶著巨大的焰尾,越過突擊隊官兵的頭頂,向著一號工事的墻體直奔而去。
“轟轟——”
一陣灰塵從爆炸處升起,一個巨大的窟窿陡然出現。突擊隊員舉起手里的沖鋒槍,對準洞口一陣亂掃,將里面幾個準備堵漏的日本兵打成篩子,然后又扔進幾顆手榴彈,等爆炸后猛地沖了進去。
沖鋒槍、手槍和三八大蓋的射擊聲交織在一起,其中還夾雜著手榴彈爆炸的聲音。
“噠噠——”
直到這個時候,鬼子才反應過來,部署在各個火力點的輕重機槍開始嘶吼,屋頂兩門步兵炮居高臨下,對準下面的街道射擊。
戰場上喧鬧起來,如大雨般潑出的子彈,一下子就掃中幾名突擊中的新二師官兵,頓時血流如注,沖鋒中的戰士不甘地捂著胸口栽倒在地。
“娘希匹,火炮組,支援”
韓鐵城回過頭,沖著旁邊的迫擊炮陣地吼道。
誰知他話間未落,日軍兩挺重機槍一起啞火,韓鐵城趕緊拿著望遠鏡觀察,只見樓頂的日軍重機槍手腦袋被狙擊爆了,身體趴到了槍身上,大門處的那個機槍陣地則被從后面破墻而出沖出來的突擊隊員給于掉。
沉悶的槍聲中,樓頂操縱步兵炮的幾個鬼子炮兵,也被狙擊手一一于掉。
“好,于得好”
拿著望遠鏡的韓鐵城重重一拍大腿,很是解氣地說道。
這時,樓頂沙袋后方那挺熄火的重機槍旁邊,鬼子的副射手一下將被擊斃的主射手推到旁邊,抬起機槍又朝著后續跟進的一團官兵掃射。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嘭咚”一聲,一枚迫擊彈直接就在鬼子重機槍手身邊炸開,韓鐵城狠狠地一揮拳頭,松了口氣。
這枚落下的迫擊炮彈,直接就把這個重機槍陣地給毀了,現在就看突擊隊那邊了。
此時,突擊隊已經全部通過洞口,帶隊的尖刀連連長方勝德只留下幾名隊員接應后續跟進的官兵,自己帶著突擊隊繼續朝里沖。
突擊隊員一路向前推進,看到躲避在房間里的鬼子,就先向門里扔手榴彈,聽到爆炸聲傳來鬼子一陣鬼哭狼嚎,便猛沖進去抬起沖鋒槍就是一通掃射,打得鬼子哭爹叫娘,好不凄慘。
守衛一號工事的日軍出云陸戰隊中隊長岡田大尉帶著三十幾個日本兵,撲向洞開的缺口,迎面碰到幾個逃竄回來的鬼子兵,其中一人滿臉驚恐,飛快地對岡田大尉匯報:“隊長,支那軍近戰火力強大,我們不是對手,撤回司令部大樓吧”
“巴嘎”
岡田大尉氣得“唰”地一聲拔出軍刀,給說話的鬼子來了一個開膛破肚,隨后揮起帶血的長刀,一臉兇光地大聲吆喝,命令幾個逃跑的鬼子進行反沖鋒
方勝德帶著人追趕而至,正好看到這一幕。
岡田大尉看到蜂擁靠近的中國軍人,眼睛睜得大大的,滿臉都是驚訝之色,怎么也沒想到防線丟得這么快,他機敏地扔掉長刀,從腰間拔出手槍,就要朝方勝德射擊。岡田身后的鬼子兵,也舉起三八大蓋,準備與沖過來的中國軍人拼刺刀。
身上背著個黑背包的方勝德臉上浮現一絲笑意,手中一摁,只見一陣火光從他手里的黑管子里噴射而出。
岡田大尉等鬼子一下子就陷入一片火海中,手里的武器跌落地上,一個個痛苦不堪地叫喊著。
岡田大尉全身是火,大聲哀嚎,不過這個三十多歲的鬼子意志十分堅定,只是愣了一刻,就帶著全身的火苗朝著方勝德撲了過來,那發揮人體潛能的快速跑動夾帶著撲面而來的高溫,方勝德后面的幾名突擊隊員情不自禁后退兩步
方勝德也是一個狠人,他不退反進,加跑了兩步,抬起左腿,照著火人岡田就是一腳,直接地將這個鬼子大尉一下子踢飛出去。
突擊隊員們再看岡田大尉之時,就看到這個撞到墻體上的火人抽搐幾下就不動了,熊熊大火迅速將其吞噬。
一團后繼官兵這會兒已經攻入一號工事內,一陣激烈的槍聲后,一切歸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