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都是沈家族侄,并非外姓親朋,接風宴就設在內院上房。
不過在眾人入席前,由徐氏打發吳媽媽們帶沈家諸去西南院,去見了二老爺。
大家想著以二太太露面情景,不曉得會不會看到滿眼素白,幸好西南院的裝飾與下人服侍,雖不是艷色,可到底沒有白茫茫一片。
二老爺是被小廝扶出小廳來的,披著氅衣,雖不像大老爺那樣清瘦,可神容慘白難掩病態,不過對族們倒是和藹,也隨口敘起家常,過問功課之類。
沈玨、沈全等厚道人見狀,不免各自惴惴,只覺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之腹”,之前竟疑起二老爺裝病,實是不應該;像是沈珠則是越發思量的多,只覺得小二房一個瘋癲,一個病弱,這失之痛,看似還沒緩過來。
在對答之際,沈珠便少了幾分拘謹,多了些許自在隨意,果然引得二老爺側目。
聽說沈珠已經過了院試,二老爺神情越發慈愛,贊了好幾聲。
二老爺開始時并未留意到沈瑞,直到他上前請安,吳媽媽口點出他四房嫡出身時,方有些失神。
四房嫡?四房沈源之?孫氏之
二老爺神情有些僵硬,看著沈瑞眉目,只覺得眼熟,又覺得陌生。
實在是隔的太久,已經過去了三十年,二老爺本以為自己心里是記得的,可見到沈瑞那刻,發現自己記憶已經有些模糊。那個身影似清晰又似遮了一層迷霧,或是他從來沒有記清楚過。
二老爺抬了抬胳膊,叫沈瑞起來,看著他溫和地問道:“你父母年紀同我相仿,你行二,那你大哥是不是已經娶妻生了?”
沈瑞聞言,心驚訝,這位二老爺對四房情況全然不知。
沈瑞回道:“因之前在服,小侄兄長尚未議親。”
“服?”二老爺很是意外道:“是你父還是你……母……”
看來這二老爺對四房之事還真的半點不曉得,沈瑞心納悶,孫太爺若是與三太爺兩人是生前密友,那不應當只有徐氏與孫氏有舊,二房幾位老爺應該也都認識孫氏。瞧著大老爺、三老爺幾人神態,對于孫氏之逝也是知曉的,怎么二老爺這里全然不知?
“是家慈三年前因病離世。”沈瑞輕聲回道。
二老爺聞言,有些茫然,嘆氣道:“好孩,少年失母,苦了你,幸好還有胞兄護著。你外祖生前與我家太爺是生死之交,你到了這里也莫要外道。”
沈瑞曉得他誤會,以為自己上面的兄長也是孫氏所出,可不好解釋。畢竟沈瑾已經記名,從宗法上說,確實算是沈瑞胞兄。
沈玨自打曉得徐氏選的嗣人選可能是沈瑞,就不再張羅走,有心要幫沈瑞促成此事,借此離了四房。
眼見二老爺誤會,沈玨便湊過來,“小聲”道:“要是瑞二哥真有同胞兄長,源大嬸就不會走的不安心,生怕瑞二哥礙了旁人的眼,不僅將庶長記在名下,連嫁妝也沒敢都留給瑞二哥,生生地分了一半出去……饒是如此,有個打小養在老安人跟前,伶俐懂事、十四歲就了廩生的長兄比著,瑞二哥笨口拙舌、又不會討好人,自然不如旁人討喜,打罵凍餓都是輕的,若非族親長輩看顧,怕是早就沒了……”
沈瑞的下巴頂到胸口上,臉上只覺得發燙。
之前只覺得四房母是白眼狼、狠心腸,并未想過自己如何如何,可這話從旁人嘴里出來,自己這身份儼然就是地里的“小白菜”啊。
且不說二老爺聽了這幾句如何腦補,沈珠在旁,直覺得牙根恨得直癢癢。
沈瑞還沒上前賣乖,沈玨就忙乎開了,這是要“示人以弱”,激起二老爺憐憫心?
打罵凍餓?
當年是鬧了那么一出不假,可過后騙賣孫氏嫁妝產業事情出來,四房老安人與沈舉人不還是鬧得灰頭土臉。沈瑞在外頭自在三年,得狀元族兄親近教導,才回家帶了大半月就又被徐氏帶出來,能受什么委屈?
從沈玨嘴里出來,倒像是被磋磨了幾年似的。
二老爺失,對著這樣一個失母之,如何能不心生憐惜?
偏生沈珠不能插嘴去解釋,否則要是沈玨念叨起三年前孫氏嫁妝被騙賣之事,那三房與房也是一身腥。
沈珠望向二老爺,二老爺面上果然轉為沉重,臉上說不出是痛是悔。
不用人細說,就沈玨方才那幾句,已經能讓人想到許多。
孫氏若在世已經四十幾歲,可兒才十歲出頭,成親十余年無,對于一個娘家人都沒了的女來說,日得何其艱難。后來雖有了兒,卻也等不到兒長大就不行。如斯安排,全是為了保全骨肉。但凡有娘家人可以托付,也不會讓嫡受如此磋磨委屈。
二老爺想起當年三太爺寫休書后自己要去求孫太爺,被大哥攔住的情景。
大老爺曾問他:“二弟,你可想明白了?孫伯父是因后繼無人,方將敏娘托付我家……你這樣一去,可是為難孫伯父,陷父不義……”
他是怎么回答來著?
他當時心里是認可了母親的話,覺得孫家將女兒送進沈家是“挾恩求報”,也擔心以后自己會有這樣一門不體面的妻族而被人嘲笑,才默許了母親給自己另定親事。
即便孫敏十來歲就被送到沈家,有出身相府的徐氏親自教導,言行并無失當之處,可是一想到她的出身以及會帶了的萬貫家財,年輕氣盛的二老爺都覺得心里跟扎刺一般。甚至他能都想象的到,待成親后別人會如何指指點點,笑話他因貪圖妻嫁妝娶了商戶女。
他是這樣回答大老爺的:“孫伯父既同父親親如兄弟,定不會愿意因孫家緣故,鬧得咱們家闔家不安……”
他是那般厚顏無恥,將家紛亂的緣由,推到孫家父女頭上。
他又跪在孫太爺跟前,說了一番誅心之言:“并非家母背信棄義,實是慈母心腸。因小侄心儀表妹,方行此事,并非有意違逆父親…對不起孫伯父與孫家妹妹之處,小侄一力承擔。還請孫伯父念在家母為父親生養了大哥與我,又撫養三弟與三妹,并未有失婦德之處,勿要讓家母大歸,讓我兄弟等人失母……”
孫太爺當時直直地看了他半響,問道:“敏娘已經進你們家五年,你不知婚約之事么?”
二老爺不屑扯謊,依是理直氣壯道:“小侄與表妹志趣相投,情難自禁,還請孫伯父成全。”
他選擇了十三歲的小表妹,放棄了許婚五年的孫敏娘,當時當地沒有半點愧疚。
他一個少年舉人,本就當匹配仕宦之女,舉案齊眉;娶了商戶女做妻,難道要坐在一起打算盤,算計銅多少么?
在他看來,即便自己放棄這門婚約,以孫家的萬貫家財,孫敏也不愁嫁。自己老父又視孫敏如親女一般,以后自然會照拂,根本沒有必要非要娶進家來。
婚姻大事,還是門當戶對的好。何必明曉得母親不喜,還強作親事,鬧得大家都不痛快。
孫太爺聽了這一句,就去了沈家,退了這門親事,帶走了孫敏,“成全”了他。
他心來不及竊喜,就被三太爺打了一個耳光。
“不孝不義”,父親只罵了他這一句,而后就再也沒有正眼看過他。
他滿心委屈,去跟大老爺訴苦。
大老爺提了一件事,他才曉得兩家的婚約可以追溯到更早。
原來他三歲時,孫太爺就曾在京城小住過,三太爺打算將他送給孫太爺做兒,孫太爺因沈家嗣來的艱難,三太爺當時也只有兩個兒,又怕在出身上委屈二老爺,便說要他以后做半。
二老爺聞言很是傻眼,曉得父親將親生都能舍出去,便知他多感念孫太爺早年恩情,自己退親之事真的激怒父親了。
他不敢再覺得委屈,一心讀書,想要早點成才讓父親重新再看重自己。不想欲速則不達,臨下場前一場風寒,使得他耽擱了春闈。
他正失落,三太爺那邊已經吩咐開始為他張羅親事。
他當時還以為父親是心疼自己,為了開解自己,方讓自己早些成親,彌補不能應試的失落。畢竟喬表妹當時才十四歲,還不到及笄之年,本當再等一年再提嫁娶之期。
他娶得心儀的妻,成親次日美滋滋地去叩謝雙親時,三太爺卻在祠堂里見的他們夫婦。
待吃了媳婦茶,三太爺便立時叫管家送來賬冊,立時分了家。
他被這驚雷炸的稀里糊涂,就連同小妻一道被“樹大分枝”分了出來。
三太爺甚至連兒媳婦“三朝回門”都不等,可見他心不僅埋怨妻兒,連帶喬家也怨上。
若是三老太太給兒定的是旁人家的姑娘,三太爺許是不會遷怒;可喬家是沈家姻親,三老太太與喬太太又是同胞姊妹。要說喬家不知曉二老爺身上本有婚約,那才是扯謊。
三太爺并未去指責喬家如何如何,可也沒有與喬家會親家的意思。
二老爺當年不過十七歲,帶著十四歲的小妻,被管事們送到城西南的一處三進宅院。
三太爺看來是真厭了這個兒,沈家在京城正東偏北方向,二老爺的新宅就賣在城西南角。
二老爺當年憤憤帶了羞惱,不肯求饒,一心要在功名上有建樹,下一科與大老爺同科下場,會試為亞元,殿試為二甲傳臚,比大老爺名次都高。
二老爺驕傲地回老宅,希望能得到三老爺一句夸贊,也希望三太爺能看在他出息的份上原諒他,讓他們搬回來。
三太爺只道:“做官就是做人,你不會做人,也做不好官,不過翰林院又添一酸儒亦是天下之幸,使你不得負君負民”
二老爺正是春風得意之時,只覺得一盆冰水迎面潑過來,心都寒顫顫。
他當時不服氣,只覺得自己未必比大哥差,一心惦記封閣拜相,可二十幾年過去,他正如三太爺所說,依舊混跡在翰林院,不曾做過掌印官。
又過了幾年,孫太爺在南邊故去,孫家管事尊主人遺囑扶靈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