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養娘出入沈宅的時間又時隔不遠,門房倒是記得清楚。
二太太倉促回京,她又不管二房庶務,手中未必備有莊票,真要有花銷處,就要拿現銀。
不管是花瓶,還是梳妝匣,都有能放東西的地方。
為了沈珞之死,喬氏當年是恨上趙養娘,如今接二連三地叫進府,又賞賜東西,反常即妖。
徐氏也沒心思去盤問二太太,直接叫了管家過來,吩咐道:“去南城二老爺的舊宅拿了養娘一家,仔細審問,看她這個月做了什么謀算主家的事告訴她,要是敢嘴硬,就按照偷盜主家財物的罪名送官”
沈家日子并不豪奢,可當年三房只有沈珞一根獨苗,各房長輩自然是恨不得摘星星、摘月亮給他。
沈珞的屋子,是收拾的最精致的。
這養娘看顧服侍沈珞十幾年,待小主人忠心,比對待親生骨肉還精心,要不然喬氏也不會留她。不過財帛動人心,這趙養娘也不是清清白白。
徐氏睜一眼、閉一眼,不過是顧及沈珞對這養娘的看重,還有喬氏的臉面,才沒有處置。
等沈珞沒了,養娘被攆走,徐氏念她奶了珞哥一場,也不愿為了幾個銀錢秋后問罪。
不過要是養娘跟喬氏參合到一塊,謀算三房四哥,那就要新帳舊賬一起算
這養娘是喬氏的陪嫁不假,身契并不在沈家,可她男人、兒女都是沈家下人,要生要死還真就是沈家當家人一句話的事。
三老爺看著鬢角斑白的徐氏,想著又讓她為三房操心,不免內疚,可心里也踏實下來。
這大半個月時間,他們夫妻兩個提心吊膽,連睡覺都睡得不安生……
等到午后時分,沈玨終于醒了。
雖是有氣無力、嗓音沙啞的模樣,可是他坐起身來,開口第一句,就是要飯吃。
“真要餓死了,不拘什么,二哥先拿來吃的給我”沈玨眼巴巴地看著沈瑞,小狗討食般的眼神道。
“美得你沒有吃的,大夫讓凈腸胃呢”沈瑞冷哼道。
沈玨立時滿臉哀求道:“別啊,二哥,我現下能吃下十碗飯”
沈瑞惱他昨晚不知反抗,恨恨道:“不知愛惜自己,讓大家跟著操心受累,你還有臉要吃的?沒吃的,餓了就忍著”
沈玨哀嚎一聲,又躺在炕上,可憐兮兮道:“可是真要餓死了,五臟廟跟打架似的……二哥你聽聽……”
他雖是才醒,可中間迷迷糊糊被灌了兩碗退燒藥。
之前沒醒來還不覺得,一醒來除了肚子餓,還覺得小腹憋得慌。
他身子發軟,自己掙扎著要起來,卻是頭重腳輕。
沈瑞看不過去,只好上前扶了他到屏風后“放水”。
沈玨提了褲子,揉著肚子道:“不給飯吃,給喝粥也成,這肚子都癟了…
為了怕他醒后餓,小廚房早就溫著粥。
沈瑞不過是說幾句狠話,哪里真就不給他吃的?
等春鸚服侍沈玨洗了手、凈了面,春鶴也帶了小婢,抬了炕桌進來。
粥是南瓜百合粥、還有一道素白粥,還有四色佐粥小菜。
沈玨顯然是餓的狠了,聞到粥味就猛咽口水。
沈瑞見他還有食欲吃飯,放心了一半。
生病的人,最怕沒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嘴里能吃下東西,身體能吸入營養,這病好的也就快些。
看到粥菜,沈玨蒼白的臉上,立時添了幾分紅潤,眼神也亮了不少。
見只有一副碗筷,他就也不虛讓沈瑞,直接端了粥碗,先吃了兩口。
瞧那小臉上的香甜模樣,倒像是幾輩子沒吃飯了似的。
“這兩日吃洲粥就吃粥吧,等過兩日了我可要點幾個好菜解解饞我要吃雞腿、整只的,還要吃炸肉丸子……”沈玨滿肚子饞蟲,可眼前都是清粥小菜,委實不解饞,就只能念叨著,過過嘴癮。
沈瑞在旁邊看著,越看越覺得不對勁。
對一個燒了一晚上才醒來的病患來說,沈玨的食欲未免太好了些。
“不過就兩頓沒吃,就餓成這樣?”沈瑞隨口問道。
沈玨順嘴回道:“哪里是兩頓?從昨天早上算起來,四頓了”
等他說完,察覺出不對來,忙心虛地看了看沈瑞。
沈瑞冷冷地看著他,沈玨撂下粥碗,強笑道:“昨早惦記著中午好吃的,沒有食欲,就沒吃。”
沈瑞也不理他,直接板著臉問旁邊侍立的春鸚道:“三哥這些日子經常不吃飯?”
春鸚瞥了沈玨一眼,有些遲疑。
“難道不是你服侍的?”沈瑞口氣不善:“要不我喚了旁人問?”
春鸚哆嗦了一下,小聲道:“全不吃的時候倒是不多不過飯量減半的時候不少……”
“不多是幾次?不少有多久了?”沈瑞追問道。
春鸚想了想,道:“有三、四回,有大半月了……”
“他不懂事,你們還不懂事?他不正經吃飯,你們就這樣看著?”沈瑞怒道。
春鸚辯無可辯,立時低頭跪了。
春鶴原站在外間,倒是個實在性子,并不肯躲出去,聽到沈瑞在里屋發火,進來挨著春鸚跪了,小聲道:“二哥,婢子們見三哥吃飯不香也著急,可是不知同誰說去……”
沈玨訕笑道:“這冬日天短,別人家都是兩頓飯,只有咱們家從松江的舊習三頓,我整日里坐著讀書不克化,多吃少吃點又有什么?二哥別怪她們兩個,她們兩個沒少啰嗦,為了幾口飯磨著我耳根子不得清凈。”
這些日子,眼瞅著沈玨清減,沈瑞只當是他讀書辛苦的緣故,沒想到還有不吃飯這回事。
這兩個婢子說的清楚,是沒地方說去。
沈玨是二房嗣子,他的起居本當是喬氏這嗣母過問。有喬氏在,徐氏就不能插手。可喬氏冷心冷肺,除了昨晚的“教導”,這些日子對沈玨都是不聞不問。
沈瑞覺得胸口憋著火。
同樣是沈家嗣子,要是他一頓少吃了,徐氏都會打發人來問;沈玨這里大半月饑一頓、飽一頓,可除了貼身侍婢,竟無人知曉。
偏上他又是能裝的,每次同自己用飯時都不顯。沈瑞自己要去上學,不能整日在家里,兄弟兩個同桌的次數也屈指可數,竟然這么久也不知此事,
只當沈玨是因想南邊親人精神不濟,可沒想到他這樣糟蹋自己。
怪不得越來越瘦,氣色越來越晦暗,跪了一個時辰,就能昏厥不起。
沈瑞看著沈玨,真是有些不知說什么好了。
沈玨也沒了胃口,見春鸚、春鶴還跪著,忙道:“這么沒眼色?還不撤了飯桌下去?”
春鸚、春鶴兩人聞言,看了沈瑞一眼,起身抬了炕桌下去。
沈瑞嘆了一口氣,有些不知說什么了。
不管沈玨怎么思念松江的親人,這宗法出繼不是兒戲。沈玨既出繼二房為嗣子,想要歸宗也是妄想。就是宗房那邊,為了在族人面前顯示公正,也不會允沈玨歸宗。
可是小二房這樣的嗣父嗣母,也讓人擔心。
沈玨本以為沈瑞要訓丨斥自己,早已準備一肚子認錯的話,沒想到他只是一味沉默,倒是讓沈玨心里沒底了。
“我之前估計是旅途勞乏敗了胃口,才吃什么都不香,如今餓了這一回,算是嘗到轆轆,是什么滋味兒,以后定是三餐按頓吃”沈玨“嘿嘿”兩聲道。
沈瑞抬了眼皮,看了他一眼,道:“你從南昌府出來前,二叔納妾室了么
沈玨聞言一愣,不知沈瑞沒頭沒尾怎么想起問這個。
他搖頭道:“倒是有人送婢子,不過二老爺在外方正,全部心思都放在政務上,都婉拒了……”
沈瑞道:“二叔走時帶的通房呢?”
沈玨神色古怪地看了沈瑞一眼,直言道:“這些長輩內闈之事,二哥怎么打聽起來?二老爺的通房到了南邊,就服侍二太太來著……”說到這里,有些遲疑:“不過在那邊,二老爺并未在正房安置,一直在書房,那邊也有兩個服侍起居的婢子……”
沈瑞聽了,雖有些失望,可也并不覺得意外。
沈洲是正統的讀書人,在他眼中妻是妻、妾是妾、婢是婢。或許他還覺得,妻子芳齡不在,不添新妾就是情深意重、君子操守。至于暖床婢子,則是壓根沒當成內眷。
“二叔還不到知天命之年,有沒有可能再添庶子?”沈瑞輕聲問道。
沈玨卻如同被雷劈了似的,猛地抬起頭來。
沈瑞看著沈玨,沈玨的臉上有痛苦、掙扎、期盼,最后都化作了絕望。
他耷拉腦袋道:“去歲南下,路過松江時,我也曾問過太爺……市井新聞,五旬六旬老翁娶妾生子的也是常見,何況二老爺更年輕些,身子骨也不似大伯、三叔這樣孱弱……太爺告誡我,勿要生了這個念頭。二房人丁單薄,有生養的只有二老爺一個,后宅妻妾齊備,要是兒女緣厚,也不會就得了一雙兒女;即便以后二老爺再納新妾,僥幸生了庶子,既有我在,也輪不到庶子承房,否則過繼就成了笑話。”
沈瑞因為現下身份是嗣子,對于民間各種承嗣糾紛也聽到過些。
嗣子歸宗的少,最主要的是宗法不是兒戲,各房頭財產權不容混淆。
嗣子既是為了承繼血脈來的,這過嗣之家有了親生骨肉,想要讓親生骨肉繼承家業,也是人之常情。可對于先前得了嗣子之名人來說,招之則來、揮之則去,則極為不公平。
為了保障嗣子權益,律法上早明確規定,后生子不能取代嗣子身份,家產依舊按照諸子均分的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