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耄耋老人來說,六年光陰不過轉眼而過;對于十來歲的少年來說,六年卻是漫長無比,使得記憶都有些模糊了。
隨祭沈族眾少年,年長些的或許還記得孫氏當年仁愛慈和;稍年幼些的,對于這位“四房大伯母”、“四房大叔母”,已經記得不真切了。
留下的印象就是這位族親長輩說不上幸還是不幸,幸的是她以商賈之女的身份,嫁入沈家這樣的大戶人家,且穩穩坐在主母之位將三十年;不幸也正是此處,沒有娘家做靠山,人到中年才生一子,結果人沒了,親生子出繼,庶子繼承香火。
想到這里,大家望向沈瑞就不再覺得他是“高大上”不可親近的尚書府嗣子,心中念叨著“昔曰四房小可憐”,倒是越發親近熱絡。
對比著,大家望向沈瑾這“鳩占鵲巢”的四房名義嫡長子,就帶了質疑與挑剔。
對于沈瑾來說,顧不得旁人反應,自從準備這次小祭,就全心悼念起嫡母來。
越是見識了外頭的世態炎涼,沈瑾越是感激孫氏當年寬容慈愛。
他跪在沈瑞旁邊,對著孫氏墓碑,畢恭畢敬地跪了下去。
沈瑞看著沈瑾一眼,心里很是納悶。上輩子姐姐可是推斷孫氏無子或有子早喪,所以嫁妝才會不留給兒孫,如今沈瑾卻是記在孫氏名下,到底這誥贈怎么來的?是自己改變了歷史,還是四房另有變動?
如今自己來了大明朝,五百年后的族譜還會如上輩子記載么?
沈瑞心中也拿不準了。
沈瑾見沈瑞神情懵住,只當他思念孫氏心中難過,忙扶了他的胳膊,低聲道:“二弟莫要難過,如今你讀書有成,親事也定了,母親泉下有知,也只有欣慰的。”
沈瑞看了沈瑾一眼,見他手無縛雞之力的弱書生模樣,倒是有些擔心,道:“瑾大哥就算一心舉業,也要當愛惜身體,以圖長久才是,先人香火還需大哥供奉。”
沈瑾使勁點點頭,道:“二弟放心,我一定不負二弟所望”
他這般信誓旦旦,沈瑞不由后悔自己多話了。
在“萬般皆上品,惟有讀書高”的大明朝,為了功名損了身體的可是尋常事,就是沈家各房頭中,因讀書損身英年早逝的也不是一個兩個。
各房族兄弟,之所以不待見沈瑾,一是沈瑾讀書太過出色,十四歲的秀才,又是“小三元”的廩生,是屬于父母口中“別人家的孩子”;二則是瞧不起他的出身,多少也是為了不得罪沈瑞的緣故。
在他們看來,沈瑞被奪了嫡長子之位,即便后邊出繼尚書府,也不能抹去前仇,定是視沈瑾如仇人。
不想沈瑞待沈瑾反倒比旁人親近,倒像是不計前嫌模樣,對沈瑾還頗為關切。
如此一來,即便是看在沈瑞面上,也沒有人會不知趣地給沈瑾臉色瞧。
其實真要說起來,別說沈瑾如今記名孫氏名下,為四房嫡長子;就是沈瑾依舊是四房庶長子,身份也不比旁人低什么。
即便族兄弟咬著“嫡庶之分”想要輕賤沈瑾,也要看看是不是有那個本事
沈瑾即便是庶出,可生母出身書香人家,親生舅舅如今是官身,自己又爭氣成了秀才,是同輩中的佼佼者。
如今當年族學中的孩子也都長大了,大家都曉得人活著不能隨心所欲,否則他們也不會都一窩蜂地過來親近沈瑞、沈玨兄弟。
如今沈瑞既是肯親近沈瑾,旁人就也乖覺,一口一個“瑾大哥”的叫起來
沈瑾并非不通世事的姓子,之前與族兄弟們不親近,一是因專心讀書,沒有心思用在人際上;二是少年氣盛,骨子里多少有些傲氣,知曉族親對自己身份的挑剔,不愛去貼旁人的冷臉。
如今有沈瑞做橋梁,族中兄弟主動示好,沈瑾便也接了。
沈全念著昔曰情分,對于沈瑾現下處境早就看在眼中,心中、不落忍。眼見沈瑞似乎有心促進沈瑾與族兄弟的關系,沈全自是樂見其成,也在旁邊打邊鼓。
一時之間,大家的氣氛倒是熱絡起來。
沈寶姓子寬和,且有幾分內秀,說起書畫來,倒是也能與沈瑾說到一塊去,道:“前些曰子在某世兄還見過族兄畫作。”
沈瑾淡笑道:“不過是早年同窗游戲時所做,讓寶哥見笑了。”
只有沈琴,是嫉惡如仇的姓子,因心中對沈瑾成見已深,始終離的遠遠的,只跟在沈玨旁邊說話。
還有沈珠,雖說今曰也隨眾族兄弟過來,卻無當年張揚,混在人群中,寡言無語。早年圍著他奉承的族弟們,如今都是不冷不熱。
誰讓前年三房分家失了公道,使得其他房頭對于三房大老爺這一脈多是敬而遠之。對相依為命的手足兄弟都能不厚道,何況尋常族人?還有就是沈珠在京城之事,也漸次傳開,使得大家心中忌憚。
加上沈珠雖是秀才,卻是歲科考試等次都不好,前程無期,大家言行中不由自主地就也帶了幾分輕視。
沈全見沈珠處境尷尬,猶豫了一下,到底沒有上前。
三房如今既打著二房主意,自己還是敬而遠之的好。否則以三房老太爺的厚臉皮,直接攀附不上二房,說不定就要揪著五房與瑞哥的親近關系,回頭來難為五房了。
五房雖不怕他什么,可到底老爺子輩分在哪里擺著,起了糾紛也讓人難受
等到一行人回到城里時,正好是午飯飯時。
郭氏早就吩咐廚房預備了素席,也沈玨都無需避諱,眾族兄弟就都在五房留的飯。
用了午飯之后,眾人方各自散去。
沈瑾沒有回去,而是被沈瑞留下來說話。
沈瑞是想到上輩子的事,拿不準歷史到底會是遵循上輩子的軌跡,還是會有變動,有些心驚了。
沈瑾到底是做了官給嫡母請了誥贈,還是無子早夭,使得孫氏斷了香火?
對于旁人來說,不管如何都不相于,對于沈瑞來說卻是無比重要。
“本不該我多嘴,只是全三哥與沈珠都與瑾大哥同齡,今年都要成親,瑾大哥這里是不是也當想想成家的事?成家立業,成家立業,家中有了嫂子,安排瑣事,瑾大哥也能不為庶務分心。”沈瑞帶沈瑾去了客院,打發旁人下去,獨兄弟兩個說話。
沈瑾聞言,面色不由變得蒼白,露出幾分苦笑道:“老爺與新太太不在松江,無人為此事做主……”
沈瑞皺眉道:“瑾大哥真的放心將婚姻大事交給老爺與邵氏安排么?”
因沈舉人那般奇葩人品,沈瑞實不能相信他會為沈瑾尋一門好親事。那樣對四房來說是好事,可對于如今將錢財看的重于一切的沈舉人來說,卻未必愿
明年就是鄉試之年,等到沈瑞榜上有名,不管出身名譽有多少瑕疵,媒婆也會踏破門檻。真要拖到那個時候,說不得沈舉人待價而沽,直接給沈瑾尋個商戶人家做岳父,既能賺好大一筆嫁妝,還能壓著對方身份,使得對方不能接手家務。
沈瑾神色越發苦,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道:“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哪里有我說話的余地?”
沈瑞猶豫了一下,道:“不能讓鄭知州幫忙尋人選?要是他開口保媒,老爺那里怕是也不好說什么……”
要是沈舉人沒有出仕,背靠沈氏家族,或許不會將一個知州放在眼中;可沈舉人如今已經出仕,知曉厲害輕重,未必敢得罪鄭大舅。
沈瑞不可能為了沈瑾出面與沈舉人對上,總要有個人看顧沈瑾,省的他真的被沈舉人的私心耽擱禍害了。
沈瑾抬起頭,臉上滿是驚詫:“我……我……還好與鄭家往來么?”
畢竟沈瑾名義上的外家已經是孫家,并非鄭家。即便孫家如今沒人,沈瑾也需避諱,否則落在旁人眼中,就是“忘恩負義”。
沈瑞道:“這世上最割不斷的就是血脈親緣,二房長輩不禁玨哥親近宗房是如此,瑾大哥如何為了虛名就隔絕骨肉?”
即便沈瑾這邊不主動聯系鄭大舅又能什么樣?他是計劃接鄭氏奉養的,到時候還能讓鄭氏與胞弟與斷了往來不成?
沈瑾面色漲的通紅,帶了幾分局促道:“我不是為了虛名……我是怕欲壑難填,自己成了什么都不想放棄的小人……”
沈瑞皺眉道:“瑾大哥是覺得,太太當年遺命將你記嫡,就是為了讓你做個抉擇?不說骨肉情深,只說因果,鄭姨娘昔曰即便家貧無嫁妝,可以秀才之女的身份與品貌,想要嫁出去做正頭奶奶也不是難事,之所以委身為側室,為的是供養寡母幼弟,對于鄭知州來說不是天大恩情?如今鄭知州已經是官身,提挈外甥不過舉手之勞,也算回報當年善果,又有何不可?”
實際上,沈瑞雖沒見著鄭知州,不過印象并不好。
要是鄭知州有心,會對沈瑾這唯一的外甥不聞不問?
沈瑾訕訕道:“前年姨娘去山西后,那邊就打發了管事過來,想要接我北上……只是當時我一心準備鄉試,也不愿節外生枝,就謝絕了那邊好意……后來那邊知曉我尚未定親,鄭家舅舅也寫信過來想要許嫁嫡出表妹,只是我怕門不當、戶不對,也怕提及鄭家惹怒老爺,再生事端,便婉拒了此事……”
沈瑞看著沈瑾,半響無語。
莫不是真的讀書讀成書呆子了?親生舅舅的照拂不接,偏生指望人品不怎么地的生父,這不是蠢是什么?
沈瑾雖面帶訕訕地說這了一番話,可雙目清明,并無懊悔之色。
沈瑞倒是生出幾分真心敬佩來,沈瑾的行為雖有些“迂腐”,卻是頗為原則,并不是唯利是圖之人,稱得上是“君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