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時分,秦淮河畔,貢院街外,人頭涌動。
今日是中秋佳節,也是鄉試最后一場考試之日。不少考生親眷,都早早地等待貢院外,等著考生出場。
距離貢院不遠,正好有一座三層高的茶樓,因在那茶樓里,能眺望到貢院大門口的動靜,茶樓中就人滿為患。不過三樓是雅間,收費不菲,即便如今各包廂都是滿的,不過到底不如下邊喧囂。
在一處視野極佳的雅間,窗戶開著,里面有兩人在對坐吃茶。一人三十來歲年紀,白面短須,神情清俊,穿著綾羅衣裳,富貴大爺裝扮;一人二十出頭,穿著儒衫,帶了幾分儒雅。
“不知哥兒這一科準備的如何?不說別的,只在遺才試中能脫穎而出,當就有幾分把握才是……”年長之人吃了一口茶,笑道。
那年輕儒生道:“二哥謬贊,南直隸人杰地靈,文風鼎盛,科舉艱難,不少老儒終身不得舉業。哥兒年輕,學問不深,這一場不過是試試運氣……
那年長之人正是松江沈家族長嫡次子沈,如今中秋佳節不得團圓,身在異地他鄉,就是因七月時送族中幾位考生來南京應試,隨后就滯留在南京城。
沈家是書香之族,族中讀書種子不斷,每逢鄉試之年都有子弟到南京應試
為了安置這些子弟,宗房就將南京貢院附近置辦了宅院,留人駐守。每逢鄉試之年,沈氏子弟來南京,也就免了寓居賃宅之繁雜,可以安心備考。
宗房每次都遣人跟來,照顧族人應試,也是宗房福澤所在。
雖說千里跋涉,不過沈對于此事并不反感。沈家傳了幾代人,血脈早就淡薄,多幾分往來,也是為了日后好相見。這些有資格下場的儒生,都是族人中的姣姣者,宗房也樂意賣這份人情。
只是近些年,沈家在鄉試這里有些青黃不接,上一次鄉試就“顆粒無收”。不過今年,有“小三元”沈瑾在,沈心里倒是有幾分把握。
至于其他幾位過來應考的旁支長輩與姻親,沈并不看好。
南直隸雖與北直隸一樣,每科鄉試解額都遠高于其他行省,可其競爭慘烈要遠盛于其他地方。
像沈家那樣,小一輩中在二十年之內,出了進士三人、舉人三人、生員五、六人,早已經是引人側目。不過玉字輩子弟的靈氣,也讓這些人占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多是資質尋常之輩。
至于水字輩的族叔、族伯,胡子一把、兒孫都有了,依舊不死心想要舉業的大有人在。不過沈瞧著他們,也就是如此。能夠壓著那些年輕生員,考得下場資格,已經是他們的極限。就算三年到南京一次,也不過是次次都在孫山后,陪太子讀書罷了。
沈對面的年輕儒生,不是旁人,正是為了沈應試,合家回南邊的沈琰
沈琰在南京的宅子,也在貢院附近,與宗房所置宅子相隔不遠。沈琰在松江時得過宗房照拂,既知曉沈來南京,也沒有避而不見的道理。
這一走動,兩下就相親起來。
沈琰不過二十出頭,又娶得是宦門之女;沈更年輕,已經是生員。這兄弟兩個前程可期,沈自是樂意交好這二人。
在沈看來,沈琰與沈兄弟都非池中物,這樣的子弟正應該多拉攏,怎么真的能當成外人?只是入族譜之事,有個二房在前頭,就是宗房也不好就此事說什么。
難道非要通過二房,有沒有什么法子繞過二房?沈心中莫名想到。
因沈玨“歸宗”之事,宗房與二房如今關系不尷不尬。雖說宗房有強人所難之處,可到底是骨肉難舍,情有可原,不過二房卻沒有讓一步的意思,這半年來并未主動與宗房往來,宗房也不好上趕子湊過去。如此一來,兩家的關系算是僵了。
沈琰正在窗前眺望,三年前他也是從這里考出來。當年他運氣頗佳,正好在下場前壓中的考題,不知今年沈運氣如何。根據沈所說,前兩場他感覺都不錯,文章做的比較順溜。
要是沈榜上有名,是打發沈上京去應明年那一科,還是留在南京,三年后一家人再上京?
沈琰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他之所以避到南京,就是想要疏遠與喬家關系。喬三老爺明年起復,以喬家如今日薄西山的景象,少不得還要去攀扯尚書府那邊。沈琰心下警醒,不愿夾在中間,被喬三老爺做文章,這才帶了家人南下。
今年既是鄉試之年,明年就是會試之期。沈琰有自知之明,自己的水平不夠,明年那一科去不去都差不多;但是沈這里,是一鼓作氣?還是再讀三年書?他還是想問問弟弟的想法,并不想要自專。
外頭傳來鳴鑼聲,貢院大門開了,開始放第一牌。
沈與沈琰兩人都起身,站在窗前眺望。
貢院門口,烏壓壓的后腦勺。等著放牌的人群,足有上千人。
沈與沈琰兩人雖沒在那邊擠著,卻打發管事守在那邊門口。馬車已經是預備好的,就在茶樓下邊停著,只等著沈瑾、沈兩人出來。
沈瑾今年二十一,沈今年十八歲,兩人年歲相仿。因是同一年下場的緣故,兩人之前也論過幾次文章。
這次放牌,兩人都在其中,就結伴出了考場。
兩家的管事也在一處,便迎了上去,護著兩人從人群中擠出來。
沈與沈琰見了,便結了茶水錢,下了茶樓。
看到沈親自等在貢院外,沈瑾帶了感激道:“讓二哥受累……”
沈擺擺手道:“你我族兄弟,說這些就見外了……”
沈與沈琰是嫡親兄弟,倒是沒有說什么客氣話,不過看到兄長時嘴角也是不由自主地上翹。
兩家都有馬車在,幾人就分乘了兩輛馬車,離了貢院街。
一上馬車,沈就低下頭,嗅了嗅身上,臉上帶了嫌棄之色。
“怎了?”沈琰帶了關切道:“可是身上不舒服?”
沈苦著臉道:“今日倒霉催的,隔壁老兄不知怎地,一直在拉肚子,香飄十里……熏得我昏頭轉向,覺得自己都臭不可聞……”
沈琰搖頭道:“哪里就至于?是你自己瞎尋思。等一會兒到家,洗了澡就好了……”
沈伸了下懶腰,帶了幾分愜意道:“總算是考完了……”
沈琰也帶了笑意:“這些日子二郎辛苦,我叫人定了船,如今正是秋高氣爽,正可游湖……”
沈少年心性,因是惦記鄉試,才狠讀了兩年書。如今只覺得出了樊籠,身上都覺得松快了,不過想著兄長對自己期望頗深,他也不由忐忑,小聲道:“大哥,反正我是盡力而為……若是不如意,咱們就等下一科吧……”
沈琰點頭道:“那是自然。你今年才十八歲,急甚?”
沈這才真正歡快起來,忙不迭地點頭道:“就是,就是,今日在考場上看到許多胡子都一大把的人還在考……像我這年紀的,委實不多……我之前只覺得自己文章尚可,想著可上可下,單憑運氣……不過有瑾大哥比著,立時就顯出短處來……如今,我也是拿不準了……”
沈琰心中嘆了口氣,面上卻不顯,只道:“舉業要是那么容易,也就不會引得不少人窮盡白發…如今你這才是初起步,能下場就是好的……”
自己這弟弟,少時頗為清高自傲,待知曉身世后性子一下子就變得安靜起來,自信飛揚的少年也在靜寂中多了自卑。
歸根到底,都是與松江沈氏這族親不是族親、陌生人不是陌生人的關系給弄的。
沈琰倒是并不后悔與沈之間的人情走動,既受了宗房的照拂,兩下里保持友好關系,以后有能力的時候回報一二,也是應有之義。可是其他的,就不想再牽扯了。
前面的馬車里,沈與沈瑾也在說話。
“如今鄉試已畢,要是祖宗保佑,桂榜提名,年底就要往京城去……源大叔那邊可打發人過來,到底進京后如何安排?”沈問道。
京城雖有沈瑞在,可他是嗣子,身份使然,并不好與本生兄長過于親近。加上這兩人并不是同母兄弟,以前四房還有“寵妾滅妻”的傳聞,這兄弟兩人即便沒有在人前反目,可關系也不會親近到哪里去。
沈有心未雨綢繆,再賣個人情給沈瑾。
不想,就聽沈瑾道:“有勞二哥費心,父親那邊雖是沒有安排,不過小弟去年曾托瑞哥兒,請他幫忙在京城置個小院……”
沈聞言,有些意外:“竟是如此啊……”
沈瑾點點頭,并沒有提及從沈瑞借錢之事。他并不是不知世事的少年,作為四房唯一的少爺,在心里有了成算后,收服幾個莊頭管事并不是難事。更不要說,那些產業本就在他的名下。沈源雖是家主,卻人在外頭,鞭長莫及。
去年的收益,就沒有送到揚州去,被沈瑾扣在手中。
沈源雖不忿,也不過是連番打發人回來斥責。回來傳話的管家都是滑頭,哪里肯得罪沈瑾這未來家主?不痛不癢地折騰了兩回,沈源便也無可奈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