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是三老爺,因沈瑾來的意外,他到底是不放心沈瑞這邊,先前便過來。
沈家客廳中間有十二時令的大屏風隔斷,沈瑞與沈瑾在前邊說話,三老爺在后邊聽個了全。
不過同憂心忡忡的沈瑾相比,三老爺并沒有將賀家當回事。在京城地界,沈家累世宦門,三太爺與沈滄父子兩代人做到大九卿,沈家都是低頭做人,賀家在松江能與沈家爭風,在京城卻比沈家還需讓一頭。
京城權貴云集,一個三品官實算不得什么。賀東盛能處置族弟,可想要將手伸到外邊來還要掂量掂量。
“不管是什么渾水,沈瑾是被拉下去了……”三老爺道:“哼平白無故的,還將麻煩引到瑞哥兒身上。咱們家固然不怕賀東盛,可也沒有必要平白多一個仇人。”
沈瑞道:“事已至此,說這些也晚了。就算咱們想要束手旁觀,賀東盛疑心生暗鬼,既知曉瑾大哥來過這里,也會多思多想的……”
三老爺皺眉道:“有千日做賊沒有前日防賊的道理,總要想個法子了結此事。”
沈瑞心里琢磨的,也是此事。
沈瑾真的要是站出來與賀家對上,那他身后的沈氏一族也終究會與賀家對上。賀東盛雖不至于勢大到掌握生死,可要是老惦記沈家人也麻煩。
沈械不在京中,沈賀兩家拐著彎的姻親,卻緩沖余地也沒有。沈理身后有謝閣老,倒是無礙的,可五房勢弱、二房雌伏,說不得戰火真的會波及過來。
沈瑞從來就是個自私又厭煩麻煩的人。
“賀平盛還罷,到底是賀家人,是生是死自有賀家人自己操心,卻不好讓瑾大哥冒險……”沈瑞想了想,道。
沈瑞雖沒有攔著沈瑾出去奔走,可也沒有指望他什么。總不能真的不聞不問,任由沈瑾在外白折騰。沈瑾還是太稚嫩,想要去會館聯絡同窗、同年這想法是不錯,可要分應對什么事。賀家的事,既關系陰私,就不是外人能隨便打聽出來。進京的舉人都是奔著前程來的,為了一塊布條、幾個血字就與三品京官對上,誰有那個膽量?
三老爺本就對沈瑾印象就不好,有了今日的事越發惡劣,不過沈瑞能想到的事,他自然也想到,擺擺手道:“這有什么可想的,要是賀東盛沒有打算‘清理門戶,,那不過是誤會一場;要是確有其事,定是牽扯一件要命或是斷前程的大事才會使得賀東盛如此決斷……那個賀十七不是提什么《論語新解》么?那就打發人出去買上十本、二十本……要是賀家那邊真有異樣,就打發人送一本過去,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三品京堂的把柄也不是想抓就抓的……”
沈瑞臉上露出訝然,確實巧了,他方才也打的是那本書的主意。
瞧著沈瑾模樣,明顯是抑郁地狠了,要是不將賀平盛救出來,怕是接下去都不能安心備考。錯過一科還是小事,要是抑郁成疾,那豈不是就要成悲劇?
至于賀家那邊,不拘到底是什么陰私,既能被賀東盛如此忌憚,那就可用
沈滄病逝,三老爺即便出仕也是職位低微,尚書府這邊遇到事情能依仗的只有族人與姻親。真要遇到事情的時候,與其去考驗人心,還不如兩手準備的
大年初一,正是四處拜年的時候,賀東盛也是如此。
不說別處,只李閣老府邸,賀東盛就要走一遭。李閣老門下雖有不少人,可賀東盛如今是三品侍郎,在李家宴席上也終有一席之地。
換做其他官員,高品京官與閣臣往來還需避諱一二,可賀東盛與李閣老有師生之名,倒是無需避諱許多。
不過推杯換盞之間,賀東盛不無唏噓,錯過了刑部尚書的缺,想要升其他部門的尚書,就要靠年資了,還不知要熬多少年。到時即便年資都熬滿了,也要與旁人競爭,能不能升尚書還是兩可之事。沈滄死了太早了,要是晚死三年,他這個刑部左侍郎直升本部尚書也是應有之義。
時也,命也。
不知不覺,賀東盛就帶了醉意,到底克制,沒有在人前失態。
等傍晚到家中,聽賀大太太提及沈瑾過來拜年時曾去探望賀平盛,賀東盛不由勃然大怒:“不是說了十七郎病著,不許其他人過去打擾,怎么還放了人過去?”
賀大太太嚇了一跳,忙道:“沈瑾雖不是賀家血脈,可名義上到底是賀家外甥……他大年里的來給十七叔拜年,知曉十七叔病著,自是要探問一二,怎么好攔著?”
“蠢婦我說的話是放屁么?”賀東盛瞪了妻子一眼,道:“誰跟在身邊服侍的,叫來說話”
賀大太太雖是心中納罕,可眼見丈夫滿臉怒火,也不再廢話,老老實實叫人過來。
不管是領沈瑾去客房的小廝,還是客房那邊服侍的婢子,都被賀大太太叫了來。
自沈瑾進了客房,沈瑾與賀平盛的對答與神情反應,賀東盛都問了又問,越聽臉色越黑。
待聽說沈瑾從客房出來后行色匆匆,立時告辭而去,賀東盛的嘴角已經耷拉下來。
賀大太太支棱耳朵,仔細聽著,卻是聽不出有什么古怪的。不過丈夫的反應在那里,她也知曉自己闖了禍,不由惴惴。
賀東盛皺眉,揉著太陽穴道:“老五還沒回來?”
賀大太太點了點頭,猶豫了一下道:“老爺,還是打發管家去接五叔回來吧,大過年的,總不好讓五叔一個人在外頭……就算是讀書再用功,總也不好太累了……”
賀東盛冷哼道:“既是要清凈,就讓他在外頭待著”
賀大太太即便是內宅婦人,見識比不得外頭男人,此時也反應過來不對來
先是族里的小叔子“水土不服”病了,隨后同胞小叔子年根底的非要搬出去“備考”,過后丈夫就發話讓族弟靜養,今日又因有人探病大怒。
賀大太太只覺得嘴巴里發于,只覺得有些不敢想。
“沈瑾,沈解元么?”賀東盛已經在琢磨來人。
雖沒有見過沈瑾,不過賀東盛也是早聞起名,也是聽胞弟贊過。二十一歲的舉人不算什么,二十一歲的解元就惹眼了,加上沈瑾十四歲為廩生,中間耽擱了兩次鄉試,如今還是頭一回下場,這成績就更顯著。
要不然京中士人,在預測明年狀元時,也不會將沈瑾列為熱門人選。
賀平盛的話雖不知是真是假,可總要以防萬一的好。可是沈瑾如今是解元,明年說不得就是新鮮出爐的新進士,后邊還有個沈氏家族在,賀東盛直覺得太陽穴更疼了。
賀大太太屏氣凝聲,不敢多問。
屋子里一下子安靜下來,。夫妻兩人相對無言。
這時,就聽到院子里傳來喧嘩聲。
“五老爺小心……”
“快扶住五老爺……”
“嗚嗚……我沒醉,我沒醉……”
賀大太太聽到了,立時站起身來道:“是五叔回來了,這是哪里吃了酒?我去迎迎……”
雖說有“叔嫂不相親”的老話,可賀大太太是長嫂,嫁到賀家時賀五還是光屁股娃娃,看著小叔子長大的,倒是無需避諱許多。
賀北盛身子軟成面條似的,由兩個小廝攙扶著,眼睛半睜半閉,臉上都是淚漬,衣襟上還有嘔吐出來的穢物。
賀大太太見狀,忙扶了婢子上前,道:“還不快扶五老爺屋里”
眾仆婢顧不得骯臟,上前扶了賀北盛進了上房。
眼見胞弟這模樣,賀東盛覺得心火又起,呵斥道:“還真是出息了,不瞧瞧自己德行,竟學人酗酒?”
賀北盛被扶到稍間羅漢榻上,眼神依舊是木木的。
賀大太太眼見不對,道:“老爺,先叫人服侍老五梳洗吧……”
賀北盛厭惡地瞥了弟弟一眼,擺擺手道:“趕緊叫人收拾了,真是臟死了
不待賀大太太開口吩咐婢子,賀北盛就抬起頭來,望向賀東盛。
“哼”想起幾日前的兄弟爭執,賀東盛依舊是余怒未消。
要是賀平盛老實愚笨還罷,就算他知曉機密事,也不礙什么。畢竟提前泄題這種事,即便賀平盛無心舞弊,可他既是做了“槍手”,自己也撕扒不于凈,總不會無緣無故揭開此事。可是他不愚蠢,有幾分才華,不說以后,就是明年那科都有可能榜上有名。
要是賀平盛那房與宗房相親還罷,本就是沒出五服的堂親,可瞧他客居這些日子,清高疏離,無心攀附的模樣。
賀東盛冷眼旁觀了半月,將這從堂弟的性子摸得差不多。賀平盛耿直中帶了幾分小心思,雖刻意掩飾,可還是能看出他對宗房心有芥蒂。
賀東盛這才想起,宗房與賀平盛這支還隔著一條人命。幾年前賀二老爺主動做媒,將賀平盛那房的堂妹說給沈家四房大老爺為繼室,也是為了這段官司
在賀家宗房這邊看來,就算之前有對不住堂親的地方,這些年的照拂加上這次拉媒,也彌補得差不多了;可在賀平盛那邊看來,顯然還心懷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