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荊步履蹣跚地重現在山巔,黑暗、荒蕪的神殿中。他在如此近的距離看著那搏動的黑暗的胎盤,準確地說,那并不是“胎盤”,而是一個與源點之間的渾濁不定的接口,正在內部自我孕育,試圖從億萬心智的碎片中誕生出一個新的智能。
“總算是準時趕到了。”
他的背后出現了蘇蘿的虛影,武神少女看上去影影綽綽的,像是還沒有從卓丹凰的認知屏障中完全脫離,僅僅是借著蘇荊的身形顯露出來。她與蘇荊并肩站立,牽住他的手,只有兩人的手掌相合的片刻,蘇蘿的表情才逐漸清晰起來。她看上去已經走過了天人之境的考驗,現在一臉“我已經天下無敵了”的從容微笑。
“喂,阿蘿。”蘇荊突然說,“真是辛苦你了。”
“有啥可辛苦的。”蘇蘿笑道,“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了。比你想得更壞,也比你想得更好。如果人的一生要糾結那么多,就沒有辦法過得自由自在痛痛快快了。”
“嗯。”
一片小小的藍光出現在他們的對角線上,兩人同時伸出手,幫助藍光固定形態,然后看著這片藍光開始拓展,最后浮現出路夢瑤疲憊的身形。她的身體還維持著龍族的身體特征,壓制住奸奇的力量對任何冒險者來說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來幫把手。”魔法學者喘息道,“我快撐不住了。”
蘇荊和蘇蘿對視一眼,同時握住她的雙手,三人的能量開始運作。蘇荊作為“平衡”的持有者,最擅長應對這種需要調節能量的情況。魔法學者體內翻涌的魔力立竿見影地平靜了下來,兩兄妹的加入十分有效地抵御住了奸奇的反擊。
從單純的技術角度上來說,萬變之主此刻并沒有被降服。路夢瑤利用自己設下的陷阱將它封鎖在自己數據宇宙的最深處。實際上是一個相當冒險的舉動,稍有不慎就會被奸奇的信息所反向污染。最不利的情況下,她需要獨自面對奸奇的垂死反撲。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例如失去部分本我——才能夠將它的信息消化。
蘇荊和蘇蘿的回歸令這種可能得以去除,令她能夠以較小的代價壓制住奸奇的力量。開始逐步分析、消化這位陰謀與智慧之神的能力。與此同時,她也從未放松警惕,這頭魔神的奸詐與狡猾幾乎是其能力的象征,在沒有登上神位之前,哪怕已經將奸奇的“人格”完全摧毀,魔法學者也不會放下心來。
三人已經到齊,只剩下最后一人。
他們耐心地等待著。
過了一會兒,神殿外傳來了腳步聲。和反復的“叮”的聲音。
“久等了。”
小小的楚陌,撐著那柄長劍走了進來。她渾身上下都是黑色的污血,看上去駭人至極,然而她的眼神卻很清亮。在這一瞬間,蘇荊不知道應該稱她楚陌,還是楚凌空比較好。少女扶著劍緩緩走進來,雖然看上去狼狽得不成樣子,但是卻帶有一種昂揚的凌冽感。
她松開手,讓長劍插在地上,驕傲地用自己的身體站直。
“久等了。”她重復道。
“可以開始了。”蘇荊點了點頭。
四人圍著中間那團開始不安地漲縮的黑暗。互相握住手,將它包圍在其中。仿佛感覺到了致命的危機,這團黑暗諸神最后力量的結合體開始進入了最后的蛻變。想要在掠奪者進入之前搶先一步轉化為真正的生命。
四位大成就者沒有給它任何機會。已經完成多元宇宙同位體統一的蘇荊,已經將自我貫徹到最后的蘇蘿,將自己的信息世界拓展到一個自有永有的宇宙的路夢瑤,以及完成了十世轉生,達成“心”的楚陌。四人的身份和能力幾乎都有些錯位,讓他們感覺到一種荒謬和愉悅。
“和凡人的自我告別吧。朋友們。”
蘇荊并不是僅僅在和現場的三位同伴說話,與此同時,在人皇身邊,親自見證了人皇登天的山村貞子與蓋琪。也正在進行從“人”到“神”之間的蛻變,這種蛻變的機緣千載難逢。哪怕蘇荊有些擔心那兩人的本質還不夠強,無法完成這樣的跨越。他也只能夠在這里默默祈禱。
“快點成為神祇。”路夢瑤環視了一圈,“誰第一個完成最后的進化,他/她就能夠幫助其余的人。”
“再見了!作為凡人的我!”蘇蘿興高采烈地說,“很快,我就能夠成為真正的天下無雙了!”
“我有一種預感,我會成功的。”蘇荊愉快地笑道,“因為我需要成為神魔,才能夠守護你們。”
“別廢話了。開始吧。”路夢瑤冷笑了一聲。
然而在開始之前,魔法學者突然問:“蘇荊。”
“你……在成為神魔之后,想要建立怎樣的世界呢?”
“為什么要問這個?”蘇荊揚眉。
“我之前聽了個很有趣的故事。”路夢瑤慢條斯理地說,“所以我在這之前,先想問一下。你有什么改變世界的野心么?”
“我覺得我應該沒有吧。”蘇荊想了一會兒,“雖然我們‘位面旅者’的宗旨和我本人的想法并沒有完全一致,我或許到時候會建立一個完全讓我高興的世界……但是我從本心上來說,并沒有說非要‘統治’或者‘改變’之類的。如果說有什么‘本愿’之類的話,就是讓所有人獲得幸福吧。”
“你不覺得很巧合么?”蘇蘿促狹地向他眨了眨眼睛,“你恰好是獲得了色孽的力量。雖然這有一種宿命論的色彩,但是色孽可是‘歡愉之神’喔。”
“追尋幸福是每一個人的權力嘛。”蘇荊笑道,“這并沒有什么不好的。這就是我唯一想做到的事了。聽上去和對面那個混沌之眼好像有點像?我現在越來越懷疑他是不是什么穿越回來的我之類了。”
“那我就跟著你選好了。”蘇蘿愉快地說。
“小陌,你的想法呢?”
“想,作為一個人活下去。”楚陌有些羞澀地說,“想要窮盡‘心’的秘密。”
路夢瑤久久看了蘇荊好一會兒。直到他都覺得有些詭異才轉開眼睛。
“我想……”
她說了什么,但是沒有人聽見。
“……開始吧。”
四人同時解放了自己的限制。
不定形的,形而上的力量從時空的底部涌起。將亞空間的極點變成了生人勿近的地域。這座黑暗大陸的最高峰,短暫地從亞空間中消失了一會兒。
所有的惡魔都開始衰竭。而帝國的遠征軍則發現,他們開始無法靠近那彌漫著黑暗力量的神廟。并非是因為物理原因的“距離”,而像是撞上了某種限制,無法再靠近一步。色外之色,形外之形,過于強盛的,來自源點的能量將這片時空短暫地提升到了更高維度,如同登神時的人皇一樣。凡物再也無法靠近一步。
如果這里有一個黃金級冒險者,哪怕不惜當場身死的巨大風險,也要靠近這塊區域,試圖得到更多從源點中泄露的力量。然而在幾方冒險者全部傷疲交加的情況下,并沒有出現一個幸運兒,能有幸在極近距離觀看四位絕頂冒險者同時進化的一瞬。
約爾曼岡德上,正打坐調息的蘇鏡和蘇無病同時露出笑容,兩人的身影正在逐漸虛化,所有的力量都在共振,蘇荊的同位體時空共振貫穿了整個多元宇宙。將所有宇宙中的自我貫徹起來。在色孽的神力支援下,他終于跨出了最后一步,將所有的“我”的可能收集完畢。技術上完成了“對自我的凝聚”。
沒有別的可能性了,這就是所有的“蘇荊”。好的,壞的,老的,小的,男的,女的,聰明的,愚笨的。善良的,殘忍的……所有的“我”的可能就此集結。讓蘇荊能夠徹悟到“自我”的真正含義,從今天之后。他將再沒有對自身的迷茫,因為他已經看見了千千萬萬個自己所能產生的所有可能。
“我是誰”這個哲學問題,哲人們總是眾說紛紜,試圖在自我的心靈中尋找到答案。然而蘇荊是科技聯合的成員,反其道而行之,他收集了所有的“自己”,這也只能是科技聯合的狂人們才能夠做到的事了。
四分之一的神力流入蘇荊的自我,讓他能夠維持住作為高維生命的完全形態,在這個形態中,他才能夠體驗到“完整”,并且察覺到自己與世界之間的“界限”,只要找到了“界限”,他就能夠“定義”自己。
我是誰?
蘇荊是誰?
不可言說的答案從思想中跳躍而出,讓他能夠在世界的源點中找到屬于自己的那一部分,然后從中分離出來。就是這一小片吉光片羽,在多元宇宙的投射中形成了“蘇荊”這個人,這個小小的,在世間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的人,所有的命運,所有的歷史。
然后,是我的心。
蘇荊用自己的意志,將“蘇荊”的部分和他所能夠掌握的所有概念相連起來,選擇太多,他暫時還不想放棄其中的任何一種。現在還不是選擇自己立身之本的時候,他的“證道”方式能夠讓他擁有這種選擇的余裕。
另一個意志悄悄地觸碰了他一下,蘇荊立刻意識到,蘇蘿的“自我”幾乎和他的“自我”緊緊相連,甚至還有一部分是藕斷絲連的。顯然,當年白千浪和路德維希也沒有能夠完全將二人的本質分離。
他無聲無息地與蘇蘿交換了一下信息,蘇蘿同樣抓住了一大堆概念,沒有必要立刻做出選擇。
路夢瑤那邊倒是毫不遲疑地抓住了她想要的,似乎是“觀察”。
很符合她的理念。
楚陌是四人中最得天獨厚的人,她本身就寄宿著神魔們的遺產,讓她能夠十分輕松地觸碰到許多最高級的概念。然而她沒有選擇其余的強大概念,而是選擇了武帝曾經的“心”下屬的一個次級概念,“感情”。
這一切都發生在形而上的世界與形而下的世界的交界處,在這里,形體與現實都已經變得曖昧不清,只剩下這些最強大的心智與源點的力量。在無法言喻的源點的世界中,所有的一切都變得至為簡單,甚至連許多現實世界的法則也不復存在,這些法則與道理也被還原為構建世界的某種概念的投影。
只有進化到形而上層級的生命(例如已經總結出了“蘇荊”這個存在本義的蘇荊,已經能夠將自身形而上化)與智能,能夠在這個世界中自由遨游,觸碰那些世界底部的力量。
這些說起來復雜,實際上也只不過是幾個閃念之間的事兒。真正麻煩的是,這其中所消耗的力量。這些“力量”并非指的是能量,抵達這個境界后,任何數額的能量也只不過是一個念頭就能憑空創造的東西,這些“力量”指的是對世界的理解,以及作為智能最本質的那些力量,包括對世界的認識、意志力、心力,或者是自身的“存在力”。
這些力量,哪怕對于最頂級的黃金級冒險者來說,也是有限的。
僅僅幾個呼吸之間,幾人就已經消耗殆盡。
早就有所準備,目標極度明確的路夢瑤最快恢復。她一擊得手之后,迅速回歸現實世界,然而她現在并沒有去幫助同伴的余裕,她有太多的,無法負荷的力量,只能先重構自己的化身結構。
至此,神魔的雛形與“基礎”已經完成,然后就是完善自己的力量,在這個基礎上完成自己作為神魔的整體。這個過程可長可短,在這個過程完成之前,或許他們的化身還會被毀滅、驅逐……但是路夢瑤清楚地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自己自此已經不再是人類的一員,而成為了一個永恒種族中的一員。
她無聲無息地長長嘆了一口氣。
終于……來到這里了。
一路的跋涉與冒險,終于,最后,我們一起站在了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