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粟園,綠云深處。
清晨,晴煙打太太房里回來,進了外廳,就見裊煙她們幾個正在張貼馬王神像,她不禁拍拍額頭,說道:“都忘了今兒二十三了。”
中原習俗,六月二十三日,凡軍營驛站及蓄養車馬的人家,均要于這一日祭祀馬王,而一粟園里養了十幾匹矮馬,所以也要祭一祭,以祈騎者平安。
裊煙轉過身來,問道:“太太叫你有什么事兒”
“太太問咱們這邊的冰夠不夠用,朝廷頒下冰票了。還有老爺的萬絲帽和黃葛紗袍,問咱們爺穿不穿。”
晴煙走了半天,額頭冒汗,拿起一柄團扇扇了幾下,“今年天氣格外炎熱,大早上就走了一身的汗,我得去沖個涼。”
“冰窖的冰多著呢,應該夠用。衣服還是給大少爺穿吧,咱們這位今年有蘇州寄來的白冰紗。”裊煙說道。
“去年六月大雨不止,我記得老爺叫咱們剪掃晴娘。”晴煙瞅著外頭萬里無云的藍天,熱得受不了,“只要龍王爺能打個噴嚏,叫我做掃天婆也愿意。”
說起掃晴娘,當年孤陋寡聞的徐灝在↙某一年的雨季,發現屋檐下懸掛著剪紙的女人像,仕女模樣的紙人手里拎著笤帚,當時覺得稀奇,心說這不是日本的晴天娃娃嗎
從那以后,才知道竟是源于中國的風俗。最早出現在什么年代已不可考,有記載的是元朝初年,李俊民所作的“掃晴娘”一詩。
“卷袖搴裳手持帚,掛向陰空便搖手。”
時至明朝,掃晴娘的習俗已經十分盛行,從南到北。如同張貼龍王像祈雨一樣,雨季時,百姓家或不耐雨天,或有家人要出行,或要曬衣服曬糧食什么的,就會讓閨閣少女來剪個紙人,畫上五官裙子等。在心靈手巧的姑娘剪刀下,紙人的造型非常可愛好看。
據說在陜西、甘肅等黃河流域,人們管掃晴娘叫做掃天婆,紙人是婦人的形象。
掃天婆是當地傳統的天神之一,類似女媧娘娘、風婆的母系神,大抵風俗流傳甚久。掃天婆的頭上,通常剪成蓮花的造型。
在倭國,倭國人普遍認為掃晴娘是替身,可以代替人承受災難和疾病,顯示出對中國習俗的某種崇拜。后來因倭國佛教的強盛勢力,主持祈雨或求晴儀式的都是和尚,所以掃晴娘便搖身一變,成了后世中國人所熟知的光頭形象了。
清代掃晴娘的習俗也很流行,但到了民國,很多地區漸漸消失。那時候整個社會開始唾棄傳統的一切,崇尚西方和日本,甚至一直延綿至今,以至于徐灝都不知道,以為是日本的固有習俗呢。
徐灝對此很感概的同時亦深為惋惜,是以每當連雨季時,他都會叫家里的女孩子剪一些掃晴娘掛上,希望這個有趣的習俗能夠持續下去。
冰票也是明朝中央政府的夏天福利,自暑伏日起一直到立秋日為止,各衙門例有賜冰。屆時由工部發給冰票,可以自行領取,按照官位等級領到的冰多寡不同。
明朝社會方方面面繼承了宋代的發達,制冰就是其中之一。洪武年間,冰窖屬于權貴人家的奢侈品,到了如今,滿街都是所謂寒賤之子擔冰吆賣,百姓稱之為冰胡兒。
其實是冰核兒,胡者核也,久而久之,就叫成了冰胡兒。炎熱夏天,越來越便宜的冰給各行各業的生活帶來了巨大方便,即使在后世人看來相當落后,但在當時人們生活的便利無疑獨步天下。有條件的人家修個冰窖,誰敢說不亞于冰箱呢
由此還誕生了賣冰盞的職業,冰盞類似一種氓的樂器,碰觸可以發出清冷之聲,寓意太平之音響也。
想去洗個澡的晴煙先走到徐煜身邊,一本正經的說道:“太太說。”
“哦。”徐煜忙站起來,肅手而立。
正與他對弈的沐采春也趕緊站了起來,坐在遠處的沐凌夏聞言轉過頭來。晴煙板著臉問道:“煜兒,你天天可有念書”
徐煜不敢說沒有,只好一個勁的干笑。碧霄走過來,替他回道:“白天少爺一天要寫五百字,燈下書也念一兩本。”
晴煙說道:“既然這樣,太太說不久國子監要過考,到時去候著吧。”
此言一出,滿屋子的女孩都緊張起來,裊煙說道:“這怎么辦啊好多日子沒摸過書本了,萬一考不好,怎么得了。”
沐凌夏看著徐煜苦惱的道:“這時候也顧不得了,不管好壞,大不了回家領罰。”
沐采春見狀說道:“臨時抱佛腳也成。去國子監是不是要住幾日”
“是啊!”晴煙悶悶的道:“咱們路近還好說,不過至少也得住二三日。你們怎么還不快快收拾,還站著”
當下幾個人跑去收拾行李,沐采春叫人拿來書本,然后她親自研磨,晴煙徑自去洗澡了,裊煙等人則忙著拿書的拿書,拿筆的拿筆,大家頓時亂成一團。
沐凌夏瞧著好笑,抿著嘴,一聲不吭的看著她們,很快古文類的四書五經,時文賦律,算術詩詞搬來了一大堆,小山似的堆在徐煜面前。
徐煜看著面前的書籍,無奈笑了一笑,“這時候從哪里念起不念吧!”
“那可不行。”沐采春使勁的磨墨,磨了一硯池的墨汁,“制舉無非那些應試題目,詩詞經算想來難不住你,時文策論也是你擅長的,所以多做些帖經或策問。不如先從春秋和論語下手好了。”
徐煜抬頭看著她,沐采春只顧著磨墨,忽然徐煜伸手在硯臺里抹了一下,又揚手劃過沐采春的臉頰。
“啊!”沐采春尖叫一聲,白白的臉蛋被染黑了一道,氣得叫道:“你這個人好沒道理!我好心替你研磨,你不感激我,倒抹我一臉墨!罷了罷了,好心沒好報。”
徐煜哈哈大笑道:“你們天天擦那些脂粉,臉色越來越蒼白,我幫你中和一下,顯得氣色好多了。”
沐采春沒有馬上洗臉,斜瞅著笑嘻嘻的徐煜,說道:“那我豈不是還要謝謝你嗯,多謝多謝!”
“那倒不必。”徐煜訕訕說道,畢竟做的唐突了,即使大家是近親。
“哼!”沐采春翻了下白眼,走到一邊去了,叫帶著笑的妹妹幫她擦干凈,此刻大家都忙著,不便打水洗臉,何況洗了臉還得重新打扮一番。
徐煜說道:“把硯收起來吧。”
接替沐采春位置的裊煙問道:“不寫字了”
徐煜說道:“離考的日子還早,二三天呢,急什么”
“那不是白忙活了”裊煙無語道,說著將硯臺推到了一邊。
徐煜又指著疊成小山的書籍,說道:“把書也收起來吧。”
“書也不讀了”裊煙更加無語。
徐煜聳聳肩說道:“念完了。”
裊煙好笑的道:“連翻都沒翻一下,就說念完了我看等你進了場,卷子上能寫些什么莫不要考個差評回來,叫大家伙取笑。”
一邊的沐凌夏就見表哥似乎不耐煩裊煙的嘮叨,他低頭瞅了瞅手指,沒抹上的墨跡未干,于是趁著裊煙沒有防備,迅速抬手也抹了她一臉,并笑道:“我且把你這頭一篇批點批點。”
捕捉到這一幕的沐凌夏萬沒想到那溫柔體貼的兄長,竟還有如此小孩子的頑皮一面,倍感新鮮和意外。雖說目睹到不愛學習的頑劣,令人皺眉,但也感到表哥更加平易近人。
一件事放在不同的人身上,自然效果不同,比如帥哥和丑男,總之她們姐妹升不起反感來。當然也是客居徐府,與徐煜僅僅是親戚關系,不像其她人關心則亂。
“真是的。”裊煙又是氣,又是笑,嗔道:“罷了,等你進場作不出來,祭酒大人打你一百戒尺才好呢。”
瞥見小丫頭在嘻嘻的笑,裊煙也把手蘸了墨汁,抹了她一臉。
正鬧著呢,徐蘊玉和徐韻寧打外頭進來,看見她們一個一個的滿臉黑墨,不禁笑道:“今日唱的是哪一出怎么這么多的昆侖奴”
她們倆正在笑,徐煜又偷偷的弄了兩手墨汁,背著手走過去。沐凌夏頓時警覺起來,趕緊拉著姐姐躲到角落里。
徐煜走到徐蘊玉的背后,出其不意的往她臉上一抹,笑著說道:“也叫你唱個花臉。”
徐蘊玉嚇得趕忙回頭,徐韻寧還沒反應過來,瞬間也被抹到了眼睛上,一時間愣住了。
徐煜干脆在她眼睛上畫了兩個圈,大笑道:“人家的眉毛是長的,你的是團的,可謂奇妝也。”
說完不等妹妹們反擊,他撒腿一溜煙的跑了。
沐采春對沐凌夏說道:“怪不得都不肯叫他哥哥,這般淘氣,猶如十歲頑童。不過有這樣的兄弟卻也有意思的緊,兄弟姐妹笑笑鬧鬧,不愁日子過得無趣。”
沐凌夏情不自禁的點點頭,自家的生活過得很平淡,她又是冷淡的性子,所以很少有人與她開玩笑。
徐韻寧叫小丫頭們端了水來,她們洗了臉,徐蘊玉說道:“干脆在這里游泳好了,正好天氣悶熱。”
“使不得。”裊煙急忙擺手,“一來晴煙在浴池,二來好歹是親哥哥的地方,于禮不合。”
“你是怕我們弄臟了你們的池子吧小氣。”徐蘊玉撇嘴道。
“嘻嘻。”裊煙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臉上的墨跡還有沒有。徐韻寧說道:“我們可真糊涂,趕緊把鏡子拿來照照。”
這時徐煜走了進來,笑道:“我有罪,唐突西子,該領幾個巴掌。”
徐蘊玉說道:“那我們一人一個巴掌吧。”
“好了好了。”沐采春開了口,“讓他好好坐著,養養神,讀讀書,好去考試。”
徐煜嘆道:“眼看即將遠別,今日咱們大家正該說說話。”
“老天。”沐采春感到不可思議,“距離你家不過幾里地,就說遠別那你今后做了官,如去四川、廣西、云南,你還能說個什么別呢單憑這個‘遠’字,如果我是試官,就要打你一百棍不可!”
徐煜對著她深深一揖,裝模作樣的恭聲道:“門生受教,再也不敢胡說了。”
“哎!”沐凌夏為之輕輕嘆息,終于領教了表哥胡鬧的本事,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如此整整一天,都在徐煜的胡攪蠻纏下過去了。到了傍晚,徐慶堂派人過去叫他,徐蘊玉幸災樂禍的道:“這下子可有樂子瞧了。”
在大家同情的目光下,徐煜無精打采的跟著人家去了。
到了書房,三弟徐煁也在,徐慶堂叫他坐下,說道:“咱家離貢院雖不甚遠,然臨場不免忙亂,這一次過考不是科舉,也不可等閑視之。我已命人在秦淮后街賃了一處寓所,明日我陪你倆同去。咱這一支的希望皆寄在你兄弟身上,老夫希望你們能有所成,光耀門楣,改勛貴之族為文化望族,代代詩書傳家,如此才能免于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如江南葉氏、沈氏、孫氏,王氏,謝氏等世族名門。”
“是。”徐煜和徐煁站了起來應承。
在徐慶堂的心里,雖說對兩個孫兒一視同仁,但到底不免對徐煜更看重一些。徐煜身為哥哥,自幼聰慧,繼承了母親的優點,能成才的希望更大一些。
“煜兒,我問你,你學問有沒有長進在園里玩了一兩年,書念得怎么樣了”
說實話,在父親的縱容下,這兩年徐煜幾乎就沒怎么認真念過書,是以此刻心里七上八下,不敢回答。
徐煁心里暗笑,二哥成天跟滿園子的女孩玩耍,哪有時間讀書倒是他成天被母親芷晴盯著,這一段時日自己也發憤圖強,夏師爺等人都走了,再無人勾引他出去玩,學業上進步長足。
幸運的是蕭氏也在書房,專門為了寶貝孫兒來的,與大多數老人家一樣,年紀越大越寵孫子,近乎溺愛。
蕭氏說道:“我聽她們說,煜兒天天念天天寫的,不知真假,想來不會錯。何況還有他老子娘呢,怎么會整日耽于玩樂”
“他爹”徐慶堂不屑的道,自己兒子什么德行,這么多年了,做老子的怎能摸不清楚
要說兒子什么地方都好,就是在教育子女方面,簡直就是不負責任。
當然這話不好當著孫兒的面數落他們老子,徐慶堂悻悻的道:“只怕孩子們打起伙來淘氣,誰不替他徐二少爺裝臉哄你天天讀書寫字罷了,實則荒度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