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馬是極快的,何況是邊鎮的軍馬,不過片刻那當頭一騎的馬上騎士便就出現在視野之中。
那第一列蹲于地上的軍士,有人不禁回望了陳三一眼,后者冷冷說道:“郝秋,記大過一次。都有了!目標,馬匹,第一列,預備……”第一列的軍士,包括那種剛被陳三說要記大過一次的郝秋,整齊端起弩弓,瞄準了那騎士的坐騎。
那馬上騎士的騎術極為精湛,他遠遠看著連忙勒住奔馬,從他看著錦衣衛舉弩的百余步起,到他將馬勒得打橫嘶鳴停下時,離最前方的弩手還有八九十步,這騎術已算是極為頂尖了,這不力量夠不夠的問題,而是對馬匹的操縱能力,二、三十步從全速奔馳到停下,就憑這一手,此人于騎御一道,也足以自豪。
那人滾鞍下馬躲在馬后,這么多弩弓對著他,說不害怕是假的,只聽他說道:“前面可是侄少爺!咱家郭敬,大同守備太監,聽著名動京師的侄少爺過來大同,仰慕侄少爺的聲名,專門趕來一會!”卻對那些陸續趕上來的隨從尖聲喝道,“下馬、下馬!爾等想死么?侄少爺抱恙呢!”
這也就是郝秋為什么會回望陳三的原因了,因為郭敬一身太監服飾,注意,幾百年后的思維,往往把太監和閹人聯系在一起,事實上太監是閹人里的高官來著。典簿、長隨、奉御……多少級才爬到太監?就這么在半路把一個太監射死,真的好嗎?所以他才回望陳三。
陳三望了丁一,見后者坐在輪椅上點了點頭,就放聲喝道:“郭公公見諒,我家先生略有微恙,實在是受不得人馬喧嗶,若是公公有意一聚,不若就請公公獨自過來可好?”這是極放肆的話了,怎么說郭敬也是守備太監,此間戰事一起通常就是他來任監軍。連大同總督西寧侯宋瑛都要聽他的。別說陳三區區一個小旗。就是丁一也不過八品,這么呼喝,又要郭敬自己過來,無疑是很過分的事情。
郭敬的從人自然聽著惡從膽邊生,有人甚至抽弓掛弦,要一箭射死陳三這家伙,使得強弓的神射手,不能以普通弓箭手來衡量,八十步中的不是不可能。郭敬做到一方守備太監,手底下有一兩個這等人物。也不出奇。
“放肆!”郭敬面色鐵青地開了口,那些從人自然倍受鼓勵。他們在大同也是仗著郭敬的勢,橫行習慣了。當下紛紛抽弓掛弦不說,有人已翻身上馬擎著鐵盾,準備沖破丁一這邊的弩陣了。
誰知郭敬下一句卻是說道:“爾等想做什么?趕緊下馬!彎什么弓?收起來、收起來!”說著整理衣冠,卻又對從人吩咐道,“便在這邊候著,不得喧囂。要是害侄少爺不喜,看咱家不把你們剝下一層皮來!”
一眾從人無不愕然。
要知道在這大同,就沒見郭敬給誰冇賠過笑臉的,那知道今個兒這什么直少爺還是彎少爺的,不單郭敬一聽就快馬來追,被人家要求自己一個人過去,居然也沒生氣?便在隨從驚詫的眼神里,郭敬一個人向著丁一那邊走了過去了。
陳三真是一點臉面也不準備給郭敬留,看他走近了。竟準備要去搜身,丁一連忙喊止他:“小六,莫要胡鬧。”事情做得太過就不好,這郭敬的確是閹人,身上那種鎮守一方的氣度也不是隨便可裝出來的,不太可能是殺手所扮,再說丁一認為,郭敬一個人過來,就算刺客,又能弄出什么事?
誰知陳三居然硬梆梆地回道:“先生,不查明來者身上是否攜械,弟子萬萬不教放行,查證之后,弟子甘受任何懲罰!”
這場面就有點尷尬了,倒是郭敬笑道:“侄少爺,沒事,便讓孩子來查吧。”說著張開手,示意陳三過來檢查便是。
陳三真是過去仔仔細細上下摸索了一回,方才對郭敬道:“請。”自己卻在丁一輪椅邊跪下,“弟子不從師命,愿受懲戒!”
“侄少爺,別、別!這孩子忠心啊,你千萬別罰他!”郭敬湊到跟前,笑著極親切。
丁一微笑著回了禮,卻對陳三道:“咳咳……咳,按條令辦。”
陳三朗聲應了,自己剝了衣裳露出精壯上身,活動之間一塊塊腱子肉如同老鼠一般竄動,千戶所里李元霸再世的綽號可真不是白叫的,他雙手趴在馬車車廂上,對著同袍說道:“不遵師命,五鞭,快些來!”那同袍也不含糊,取了皮鞭,便這么抽了下去,五鞭抽完,陳三自行把衣袍穿上,跪在丁一腳前稟道,“先生,弟子已領了罰,請先生訓示。”
丁一抬了抬手,示意他自行去安置那一眾錦衣衛事務,卻輕咳了一陣,方才對郭敬道:“公公見笑了,這孩子本性是好的,跟我學著識了幾個字,有個師徒的名份,咳咳……”說著卻又咳了起來。
郭敬聽著,卻示意丁一伸出手來,兩指搭在脈搏上,邊號脈邊笑道:“嚴師出高徒啊,侄少爺名動京師,說實話,咱家原是不太相信的,但今日單看這孩子的風骨,便知盛名之下無虛士……”做到守備太監,便是拍馬屁也極有一套,聽著絕對不會讓人感覺惡心,丁一不禁心中感嘆,真真行行出狀元,拍馬屁也是門學問,這郭太監拍起來,比起風三公子那些討好話,真不是一個層次的。這時郭敬拿開號脈的手,對丁一言道,“侄少爺底子是絕好的,只是血氣虧損太烈,將養三兩個月,應便無大礙。”
丁一也只能笑著回禮道:“不曾想公公于歧黃之術的修為到了這個地步,佩服。”這句倒也不是吹捧,憑著號脈能把丁一身體癥狀說得差不多,這郭敬也是頗有一手。
有了這一節,倒也便融洽起來,郭敬提示前邊不遠就有個驛館,不如到那里小坐述話?雖說他這大同守備太監,硬霸著官道也沒人敢說他什么,終究是不太方便的。丁一自然也無異議,于是陳三領著那些軍士,便與郭敬的從人合在一起,向驛館而去。
倒是那車把式沒人理會他了。
因為郭敬親自推著丁一的輪椅,緩緩前行,不論陳三那隊人還是郭敬的隨從,都護衛左右,誰去理會這車把式?此時若是他走了,倒也是個良機。
不過車把式看著那一群人走遠,想想那好說話的病秧子,可是預付了車錢的,這大同守備太監,大同地界天是老大,他是老二吧?都給這病秧子推著車,不知道是什么顯赫人物,日后要是來找自己算賬,可如何是好?于是只好趕著馬車,在后面吊著跟上。
去到驛館門口車把式倒是不敢進去,只把馬車停在外面,別看驛站品級不高,對于百姓來說,也是官府衙門。倒是在外邊站哨的郝秋看見了,跟驛館的人說了聲:“他也是跟著我們來的。”車把式倒是跟著享受了一把大爺的待遇,日后回鄉倒成了談資,一說起京師來的丁如晉先生,車把式那鄉里人無不樹起大拇指,“那是好人啊!”
丁一與郭敬自然不會跟車把式一塊呆著,驛館里見得郭敬到來,哪還能不盡情巴結的?剛一坐定茶爐上面水已煎上不待說,四色涼盤就擺了上來,如果冇不是丁一拒絕,那一眾的樂師、舞女涌將入來,必也是活色生香的。
“老祖宗可安康?”郭敬問的當然就是王振了。
丁一點頭道:“世叔看上去,比我強健多了。”
郭敬又是請教了一番詩詞歌賦之類的東西,難得他身在大同,居然連丁一婚禮中的兩首詩都能脫口而出,這真是做官的學問,不單要捧上官,急上官所急,連上官的世侄,也是一并照顧到的。
丁一實在不想再當文抄公,自然也不太愿意在這個話題上與郭敬談下去,只是笑著應付了兩句,便不再開口;郭敬真是挑通了眉眼的人,立時便轉開話題,一點痕跡都不露,暢談這大同風物如何如何,這倒就投了丁一胃口,他出來本就是為了實地堪查一下地形,于是不知不覺之中,又是賓主相談融洽至極。
換了一次茶水的時候,郭敬的從人告罪入內,和郭敬耳語了幾句,后者點了點頭,示意取過來,片刻那從人就將一個錦盒呈了上來,郭敬對著丁一笑道:“不知侄少爺踏青至此,也沒有什么準備,孩兒們尋著點山野之物,不值幾個錢,只不過侄少爺補補血氣倒恰是應景的。”
丁一推卻了一陣,終于卻不過郭敬,只好教陳三收了起來,郭敬又說道:“還有些土產,咱家已派人送到侄少爺京師的宅子里,免得沿途攜帶不便,一些小玩意不值幾個錢的,侄少爺賞給下人奴婢,應也趣致。”
不單拍馬屁是門學問,這送禮也是門學問啊!丁一真的不得不服,送禮送到如此自然,換成是他真的很難做得到。更難得的是郭敬除了剛坐定,問了一句王振之外,除非聊天中涉及到,說是王振提攜不敢有忘之類的,也沒有太多的吹捧,更沒說出什么諸如:“還請侄少爺在老祖宗面前美言幾句。”這一類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