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也先的暴躁,丁一想了想卻是對英宗說:“啟奏圣上,臣要話與也先說。”在外人面前,丁一這應有的禮節倒是周詳的。英宗點頭允了,丁一便以漢話說出來,使哈銘來翻譯,不然的話,當著英宗,丁一和也先用蒙古話對答,象什么話?置英宗于何地?
“也先,先前說的,圖萬年的好名頭落在書冊上,你當真明白什么意思?”丁一說完專門對哈銘道,“你就直譯也先過去,別給我加什么太師的尊銜,你若是害怕,便就說是我說的。”
這話一翻譯過去,也先立時那對眼睛就瞇了起來,如要閃擊殺出的眼鏡王蛇一般:“你喚我名字?你真當不敢殺你么?”
丁一耐心等哈銘翻譯了,方才笑道:“你真不明白?你現時可以給自己封許多的官銜,但你死了之后呢?人們說起你,就是也先;你可知道,漢高祖,唐太宗他們,或是漢飛將軍、霍姚驃,宋岳武穆之類的英雄,便是千百年后,人們說起這等人,腦子里第一反應,不是他的名字,而是天可汗之類的尊號。草原上只有一個人,有這樣的本領。”
聽著哈銘翻譯了過去,也先從鼻孔里舒出一口氣來,緩緩放松了,卻是道:“成吉思汗。”
也先和伯顏帖木兒對望了一眼,眼中卻就有了一些不同的神色。
這說法本是源于伯顏帖木兒對也先的規勸,他之前也有跟也先提過,只不過那是被他們視之為極次要的遮羞布,他們更看重的是錢糧的賞賜。草原上的人都活不下去了,也先又不是中原的讀書種子,對于名留汗青的需求。遠遠沒有解決溫飽的期望高。
此時丁一提起來,卻就是把這一節放在重點來說:“據我所知,草原上,非黃金家族血脈稱大汗的,都被視為篡逆,否則的話,你就不用立脫脫不花來當大汗了。”
這一句哈銘翻譯了過去之后,也先與伯顏帖木兒就沉默了。因為丁一戳到了他們真實的創口,這就是事實,沒有什么比起事實更有殺傷力。特別現在并不辯論比賽,瓦剌里也還沒有清流來引經據典打嘴炮。
“沒有吃飽的人,想吃飽飯;吃了飽飯的人,想吃酒肉;有酒肉吃的人,想要有女人、崽子;許多女人。許多崽子都擁有,而且也養得起。就想有自己的部落;當一個人明白。不能再得到更多的時候,他會期待記后世記住他的名字。也先,你想要什么?”丁一瞪著也先的眼睛,這么問道。
這一次在哈銘翻譯過去之后,也先并沒有因為丁一直呼他的名字而憤怒。
他沉思了許久,起了身向英宗告辭。和伯顏帖木兒準備離去。
但走到帳篷口門他停了下來,卻對英宗說道:“日頭出至日頭落處,往來的人來多,吃了皇帝的鹽米冇茶飯的人許多。臣宰聽見說。前番營里皇帝領出來大小四十萬人……”他這是連民夫也算在一起了,“……皇帝都不得濟,你只得了丁一的濟。只有他守著這桿旗,守著你。他不守,亂兵殺過來,我怎么知道你是皇帝?到了這營里,有人使壞的,他用命去拼,不教你為難;不得他濟,待我知道時,你就已傷心了。他如你身口一般,我們兩人坐著,不得他把話翻了,我看著你,你看著我,怎么得知道?我說的,你也不知道;你說的,我也不知道……”
丁一搖了搖頭對英宗說:“也先犯了痰,圣上不必理會他的瘋話。”不知為什么,丁一不愿意翻譯出這話來。不單是他拿不準也先為什么突然會說出這番話,更加重要的是,挾夷自重這種行為,實在有違他的本心。
誰知也先卻對哈銘道:“你翻給皇帝聽,一句也不準漏。”他發了性,那一身的殺氣,不是哈銘抵擋得住。
哈銘只好翻譯了,也先又道:“皇帝你若回家里去,在金臺上坐著,把丁一不要忘了,好生抬舉。這樣的英雄,皇帝你若不要他,他日回朝,把丁一留在我這里,我來抬舉他,我賜他女人、牛羊,我教他做千夫長,日后當萬夫長。”這就不是順口說了,連晉升道路都安排好了。瓦剌的千夫長可不比三分守望城七分屯種的大明千戶所千戶,千夫長那是統領一千騎兵的角色,更別提萬夫長了。
“官人說的是,朕不忘了,朕必抬舉他。”英宗微笑著答道。
也先點頭道:“這么就好。皇帝你沒下飯,我送四十只大羊來。”便和伯顏帖木兒辭了出去。過了半晌,就有瓦剌小頭目送了羊來,自有哈銘等人去交割不提。
英宗和丁一坐在帳篷里,都許久沒有開口說話。
“你不要管那韃子瘋話。”丁一說了這么一句,轉而對英宗道,“你真不想去草原?”
英宗搖了搖頭,和丁一商量著道:“前番大同的郭登說可以派死士助我脫身,不如以索要錢物為名,派人去大同尋郭登,你看如何?”當時沒有答應,就是說丁一不在身邊所以他不放心,這回丁一在身邊,又想著郕王,不知道也先下一步要怎么辦,要是被帶去草原,那自然是千萬般的不愿,所以便有了這心思出來。
丁一聽著曬然,英宗的軍事才能,大抵和王振有得一拼了。
當其時郕王還沒登基,英宗還是天子,郭登圖的是救駕大功,所以提出這么個行動方案;現時郕王登基,連劉安都被訓斥了,郭登還敢這么干?再說了,當也先的軍事水準是豬么?噢,不應該這么侮辱豬的軍事水平,野豬集群沖鋒連老虎都怕的。
應該得說:當也先在軍事方面的水準是王振么?
突然提出派人去大同索要錢物,也先能不派人同去?看接頭者神態表情,會不知道這里面有把戲?這些不重要,如果真的可以索要回一大批財物,或許也先會因此麻痹也說不定。問題是英宗上回去大同。已讓劉安他們,把殉國的宋瑛、郭敬等人的家產都清盡,又提了萬多兩銀子,大同哪里還籌得出許多賞賜來?
何況現時,英宗已不是天子!還有多少人聽他號令?這都是一個問題。
去了之后,幾乎是必然的,沒有多少東西拿回來。然后賭也先不會對此有警覺?這不是作死么?這不是跟幾十萬大軍從京師跑到邊關,又撤兵,又改路,又跑到土木堡這絕地。極為異曲同工的軍事白癡想法么?
“不妥當。”丁一略為婉轉地把這其中來去與英宗細說了,然后對他說道,“你不要急,不想去草原的話,你切不可跟別人說。你若相信我。我會盡力去想法子。”其實從離開京師的時候,丁一早就在想法子了。他壓根就不準備讓英宗如同原來歷史上一樣。被擄去草原。
只不過他等的人還沒來,所以暫時還不好敲定動手時間罷了。
“我怎會不信你?”英宗聽得丁一這么說,極為不滿。
“哈銘、袁彬他們,一個也別教他們知道。”
英宗點了點頭,卻又說道:“也先那韃子說的對,幾十萬人。我只得了你的濟,你知兵,回去教你當兵部侍郎……好了,我不說這樣的話。如晉你放心,你冇我相知……”
丁一搖了搖頭只是說道:“你要記得,只有在瓦剌營里,只有你身陷重圍,我們才是朋友。一旦得脫,出了這里,你是君,我是臣,不可逾越。否則終歸是害了我,也害了你。”相處之中,丁一的確是對英宗漸漸不是表演,而是真的當他是朋友,特別他昏迷醒來,看著英宗那焦急守護于旁的表現。但有一些事,丁一分得很清楚,哪怕明知英宗這人不是朱元璋都好。
碧海藍天之下,丁如玉回大陸的歸途,卻就不用黃蕭養送給她的那條小海船,而是一艘大福船——王振還在位時,淘出來給丁一的,當年鄭和下西洋的好物件。邊上侍候著的錦衣衛百戶對她稟道:“姑奶奶,我等可不是衛所那些孬漢,在淡馬錫也沒閑著,忠爺日日操練得緊……便憑這福船,到時看準了風,一路放帆,碾翻那反賊七八艘船是再從容不過的事,我等拿了頭彩,他們必追不上……”
“收了你那點心思吧。”把自己隱藏在銅面具下的如玉,冷冷地說,“從大德港起水,先到碣石衛,一切都依命令行事,可曉得?”那銅面具這些日里受了海風吹拂,凹凸處生了不少銹漬,看上去愈加猙獰,那錦衣衛連忙應了,再也不敢多話
女人要當官只能靠軍功,丁如玉是仔細推敲過的,依著丁一給他講的,那位不知哪朝哪代的女將軍,不單要有軍功才能當官,還得有卓越軍功。所以她壓根不打算什么依憑大福船去碾壓幾個黃蕭養的船,拿什么所謂頭彩。
這一百錦衣衛與這條大福船,原本她都不想去取,只不過南下時,丁一似乎看出她有點不對,千萬叮囑她一定要先去淡馬錫取了兵船,萬一事不遂愿,才有個退路。她向來把丁一放在心頭,最是聽他的話,才會去走這一趟。
丁如玉所說的碣石衛是有全國有數的大衛,內設中、左、右、前、后五個千戶所,外轄甲子、捷勝、平海、海豐守御千戶所,后世所謂明清四衛,說的就是天津、碣石、威海、沈陽四衛。
廣東左布政使揭稽在潮州府聽著廣州城被圍,他便有了計較:黃蕭養是在沖鶴堡、大良堡那一帶生發起來的,也就是在廣州府的西南那一側,而東南沿海的碣石衛無疑是最能給他帶來安全感的所在。
碣石衛的軍兵左布政使揭稽是不敢調的,別說除去屯種的有多少戰兵,更重要是碣石衛是惠州府、潮州府兩郡門戶,全員也不過一萬零一百人,這是花名冊上的人數,還不包吃空餉的,而這個衛所的防務,基本就是整條沿海線了,連瓊州也就是后世的海南。都是這個衛所的防務,一路去到大東沙島。統共六處水寨,按碣石水寨來看每處也不過兵船六十只。
這存在于花名冊上萬人軍戶,三百多只船,這么大的防區,揭稽哪里敢調?一旦有事,那不是自己丟官去職,怕是要族誅了!而且衛所的官兵也不比洪武年那些精銳了,此時逢著黃蕭養的事,都各自收縮回來自保都來不及呢。黃蕭養可是有八百條船。十余萬人!哪里做得過去?就算左布政使硬生要調軍,衛所里那些世襲的指揮、千戶、百戶,也自然有千萬個籍口拖延著不出。
從大德港起水的丁如玉,并沒有打算去拜會左布政使大人,也沒有打算去衛所求援。這等事若是能奏效,輪不到她丁如玉來做。她使那些錦衣衛留下看守船只。又教他們取了腰牌印信與水寨守軍看了。自然衛所里不敢去為難這些鷹犬,何況丁如玉還使了些錢銀。
她帶著那六個從胡山手里搶來的安全衙門官吏,直入惠州府長樂縣,一路快馬疾奔去到天柱山腳,這便是她此行的目的地了,這里是大明天國功臣陳秀甫的家鄉。陳家在此地勢力是極大的。
天柱山、玉泉水邊,有一座牌坊,上面鐫刻“皇恩寵錫”,牌坊過去搭著一間草寮。丁如玉以前跟忠叔出來行走江湖時,曾來過一趟。走到草寮邊上卻發現內里空無一人,門也開著,不過里面除了忠叔極為眼饞的陌刀,也是沒有什么值得梁上君子光顧的物件。
“阿忠叫你來偷老漢的刀么?”蒼老的聲音從草寮側邊那幾分田里傳了過來,詼諧之中帶著幾分鏘鏗,腳步聲繞了過來,卻是一個擔著一對糞桶的老人家,看上去怕是比忠叔還要更年邁一些。
丁如玉揮手讓那六個手下退開自去休息了,上去不由分說把那擔糞桶搶下來扔一邊,卻對老人說道:“李伯,我要人去助拳!”
老人冷笑“哼哼”了兩聲,自顧從草寮邊上的水缸里取水凈手洗面,拖了兩塊樹墩過來,教如玉坐了,卻開口道:“當老漢是老糊涂了么?怎么?阿忠死了?丁大俠不是還有個兒子么?怎么弄到你來出頭?”看著如玉低頭沒有說話,老人站起來自顧走到那六個坐在草地里休息的丁一弟子身邊,向他們問道,“你們跟一舍是怎么稱呼的?”
他的口音極重,在京師左近長成的六人聽了幾回,才聽清楚過來,便肅然立起答道:“弟子等不敢坐聞先生名諱!”
老人聽著愣了一下,半晌才點點頭道:“不錯,有規矩。”卻伸出手道,“腰牌給老漢看看。”看著如玉點了頭,便有人摘下腰牌遞了過去,老人湊到光亮處看了,正面鐫刻著“國土安全局廣東行局惠州府分局副使”官職,背面刻著“凡訊問者帶此牌惠州府文武不隱”。
他把腰牌拋還給那弟子,回身走到如玉對面,坐落樹墩上,從草寮邊角摸出一小壺酒,喝了兩口才笑道:“一舍出來做官?你是幫一舍辦事?是為黃蕭養的事過來的吧?助拳!整個長樂縣不過三千人,人家有十幾萬眾,怎么助拳?你回去,教一舍自己去朝廷調兵來吧。”
丁如玉咬了咬牙,擠出三個字:“二百人!”
老人望了她半晌一拍大腿笑了起來:“好膽!”卻又對丁如玉道,“陳家你別指望了,家大業大,惡了黃蕭養,人家攻過來,整個家族就連根扎起了。老漢給你個信物,你去惠州府里尋這梁德鄰,若是你能鎮得住他、說得動他,這廝家里有良田數千,行鋪無數,給你出個三五百人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