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是瞞不住的,無法如何天衣無縫都好。例如丁一在容城把堂堂天子親軍錦衣衛千戶弄死的事實。當然可以推說是那八個錦衣衛動的手,丁一從不曾加一指于秦授身上。可是往往到了一定的層面上,這種細節會被省略掉。
例如聽著盧忠匯報的景帝,對他來說,這件事歸根結底就是這么一句話:“看來如晉倒無二心。”似乎一位錦衣衛千戶的性命,便只值得這八個字,或者說,秦授的性命能換來這八個字仿佛還蠻劃算也似的。
不過隨即景帝的嘴角便輕輕地挑動了一下,如果能捕捉到這個細節,也許會讓人感覺到,景帝對于丁一的評語,并不見得就是心中所想的一般。伴君如伴虎,不外如是了。但他沒有說下去,而是對盧忠吩咐道:“這事是你做得差了。”
“爺爺圣明!”盧忠待在邊上,低著腦袋應著,全無一絲怨氣。錦衣衛本來就是替皇帝干臟活的,他能有什么想法?若是不用干臟活背黑鍋,皇帝養著驕橫的廠衛來給自己添堵么?
景帝笑了起來,他臉部線條看上去要比英宗更為硬朗一些,這笑容便也顯得多出幾分敢于決斷的剛毅:“辦好它。去。”至于秦授,景帝從頭到底都沒有提起,盧忠便也沒有問起,只是應了一聲,跪下沖著景帝磕了頭,倒退著出了宮殿的門。
看著盧忠出了去,景帝靜靜坐了半晌,站起身來輕聲道:“去景山。”
邊上內侍聽著,紛紛跪下求景帝不要再去了,說是:“大司馬雖國之干城,畢竟是臣子。爺爺如此榮寵,未免太過!”、“爺爺萬金之軀,安能親服其勞?不若小的自去勞作,取得竹瀝,再賜大司馬……”
卻是景帝知道于謙有痰,親自去景山砍竹子燒竹瀝給于謙服用。聽著這些內侍的話,景帝就笑了起來。事實上,景帝是極為聰慧的,從歷史的縫隙里完全可以看到這一點,他從一開始就找到問題的關鍵。那就是于謙。
景宗即位,有邊關大將上京為英宗鳴不平的;有御史當面自稱“下官”不稱臣的,這還是英宗敗光了二十萬精銳,人也被俘虜的情況下。
但歷史上英宗復辟之后,可有人這么為景帝這么做過?
一個個都在分辯自己其實是忠于英宗的。其實是想迎英宗回來登位的,倒是有看到。
若無于謙。景帝這位子不見得就坐得穩。
他是什么出身?如不是他老爹臨終托孤。連皇宮都住不進去的私生子啊。
所以于謙若是去了,大明朝是否能找到這些的大司馬且不說,景帝卻是清楚,他很難再找到象于謙這樣,有足夠的能力可以倚重、又清廉、又鎮得住朝堂的場面的大司馬,來輔助自己了。
景帝走過去。將那些內侍一個個踢了起來,笑道:“他不分日夜為國分憂,也不問家中產業,若是大司馬去了。讓朝廷去那里找到這樣的人?”一眾內侍無言相對,只好隨著景帝上山。
而此時兵部的公事房里,錦衣衛都指揮使盧忠已規規矩矩地坐在客位,再一次向大司馬請罪:“秦授此僚,目無法紀,下官是有罪的,不辨奸邪,竟教這等樣人在錦衣衛中得居千戶之位,又派其任事,致使丁容城受辱!還請大司馬訓責……”
態度是絕對良好的,姿態也是放得極低的。
錦衣衛是向來霸道不錯,但也要看是對什么人,于謙這種能架空首輔的大佬,能讓景帝去燒竹瀝的人物,盧忠哪敢在他面前拿什么架子?何況這回是景宗吩咐他要把事辦好的,辦好,就是這事不能再擴展下去,也不允許士林里因此而起什么風潮。丁一那性子盧忠要是原先不清楚,那秦授的死就是給他提了個醒。故之他沒有直接去。,而是先來找于謙,只要于謙點了頭,至少他覺得丁一不會讓他太難堪。
但于大人頭也不抬起來,批閱著公文不耐煩地說道:“爾天子親軍錦衣衛的事,來兵部尋老夫說什么?”手下卻不停頓又批注了一批公文,方才抬頭對盧忠道,“若無事,請自便,老夫公務甚多。”
盧忠是聽得懂于謙的話意,那就是錦衣衛的校尉殺了錦衣衛的千戶,錦衣衛內部的事,不歸兵部管,自然也不關丁一的事情。不過有這么一句話,盧忠的心便放下了來,畢竟算是給這事定了調子,有這么個定性的結論,料想丁一也不敢鬧得太過分。
于是連忙給大司馬行了禮,便賠著笑辭了去,自去準備下一步如何和丁一分說。
待得盧忠出了去,于謙放下筆來活動了一下手腕,端起早已涼了劣茶喝了一口,叫過長隨,使他去喚徐主事過來。隨著秦授一同去容城的徐主事很快便提著前襟小跑過來,于謙教他坐下說話,對他說道:“這事還得由你去辦。”
卻是差徐主事再跑一趟容城,給丁一傳信讓他不要再搞事了,于謙長嘆了一聲道:“跟他說算了,不要再鬧騰。出具公文給容城縣,那些瓦剌人,也教丁一嚴加看管,若是其人有人惹事招非,老夫便唯他丁如晉是問。徐主事,你若無他事,現在就啟程,老夫這弟子,不是個安生的性子。”他也是怕丁一開始把這事搞大。并且關鍵是丁某人現在的聲望,他是搞得大這件事的,完全可以搞成士林和皇家鷹犬的對立,別忘記這個時代,士林掌握了所有的信息渠道。
“下官省得。”徐主事連忙答應了,當場就表態道,“此時啟程,馬停人不停,約莫今晚或明早就能去到容城。”兵部有多少個主事?能被尚書點名去辦事,絕對是好事來的,至少于謙能記得有他這么一個人,徐主事哪里會不珍惜這樣的機會?
不料他還沒出公事房,于謙又叫住了他,一心去為大司馬辦事的徐主事,正急著風風火火往外走去,這年頭又沒籃球玩,急停跳投是沒練過的,這么一下扭過來,連腰椎都“咔嚓”作響了,估計叉腰肌是痙攣沒商量,問題是大司馬只清了清嗓子跟他說話,徐主事也只能咬牙死死撐著聽于謙的吩咐:“讓他現在就動身,如晉這不安生的性子,不給他找個事做是不成的了。你下午再啟程。”
徐主事咬牙點頭應了,于謙抬頭看著他臉臉色凄然,眼中發紅,以為他是為丁一抱不平,覺得朝廷太過為難丁一,便開口寬慰道:“老夫也不是為難如晉,只是終究放心不下王尚德,如晉是知兵的,故之這事還是要差他看看才是。”徐主事點頭辭出,于謙卻對丁某人高看了幾分,想不到丁一于士林之中,竟有如此聲勢,他不禁自問,到底自己是不是待丁一太薄呢?
這就不是出了公事房,躲到無人角落里一路揉著叉腰肌的徐主事所能預料到的事了。
隔了兩日,徐主事就陪同著傳旨的太監王毅到了容城,入得丁府之前他就跟太監王毅說道:“公公,還是請容下官先與丁容城述話,以免……”他不是怕丁一把這太監也弄死了,有了弄死秦授的例子,現時內廷官里誰人都知道丁某人官是辭了,刀還利,故之也沒人敢作死。
徐主事怕的是丁一拒旨。
他感覺這事丁容城干得出來,所以才有這么一說。
這位王毅生得瘦小,站在幾乎選男模一樣選出來文官身邊,生生矮了一個頭,感覺就是未老先衰的少年,此時聽著徐主事的話,倒是點了點頭,沒有什么異議。徐主事扯住張羅著擺設香案的王越問道:“容城先生呢?”
“吾師閉關數日,專注于格物之道。”王越倒是舉止有禮,作了揖對徐主事說道:“還請稍待片刻,家師正于沐浴更衣。”
徐主事搖了搖頭,卻叫王越帶自己入內先見丁一再說。
王越拗不過他,只好帶他去找丁一,此時丁府可不比當年丁一入京之前的規模,前后多家宅院買了下來,打通之后丁某人就在后院修了一個游泳池,別擔心這年代沒水泥和瓷磚,丁某人又不差這點錢,大理石和青石板鋪上去,雞蛋加上糯米、石灰抹上去,絕對比瓷磚和水泥修成的泳池漂亮得多。
所謂的沐浴,就是丁一在這泳池之中暢游。
看著徐主事過來,丁一便邀他一起下來游泳,徐主事哪里能干出這么瘋的事?便只好在池邊躺椅上坐落,想了想措詞對丁一說道:“容城先生,大司馬說了,這事非您去辦不可,若您不去,今年的秋闈的主考,便邀向來竹林新賢之名的名士……”
后面就不用說了,竹林七賢是什么性子?人家說劉伶不穿衣服,劉伶醉眼一翻說:“我以天地為房屋,以房屋為衣裳,你怎么跑到我褲子里來了?”能被喚作竹林新賢,這位名士想來就是大有魏晉之風了,也就是狂士了。
言下之意,丁某人不從的話,這科舉之路就不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