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對這熟悉的行伍作派,倒是沒有什么抗拒,本就是他最為習慣的氛圍,立時笑道:“人又如何?錢又如何?孫家哥哥,總要給個實在的數目,方才是正理。”孫鏜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丁一的確也不準備客套。
孫鏜一拍大腿,大笑起來:“哈哈!好,爽快。要錢,哥哥給你十萬白銀!要人,給你一千壯丁,全都是與韃子有血海深仇的,不會臨敵投敵。只不過有六七成是光棍一條沒有成家,兄弟你看得去教坊司之類,給他們弄個婆娘,才能綁住心思!”
“哥哥你不厚道,管著三千營,才擠出一千人來。”反正開口了,丁一也就得寸進尺。
孫鏜“呸”了一口說道:“濟個鳥事么?兄弟你以為是永樂年的三千營,人馬近二萬的勾當?今時不比昔日了!話說回來,哥哥予你這千名丁壯,是沒有入冊的!”沒有入冊,就是不必經過兵部調派,少了許多的腳手,但看著丁一望著自己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孫鏜無奈地說了實話,“好吧,他娘的,你這讀書人,怎地對俺們這些赤佬的事,也知道得這么清楚?這些人的餉糧、田地,早就被各級頭目分好了!這近千人,都他娘的刺頭,又與瓦剌有深仇,總想溜出關報仇,哥哥想著,扔到咱家妹子那里,不正合適么?”
丁一這下總算明白,原來是看著近期不會有大的戰事,軍將想要變得法子吃空餉。但這種在京師保衛戰里,經歷過戰陣的兵,丁一自然是無任歡迎,何況他們還有尋敵而戰的勇氣和決心。
正事談妥,孫鏜喊了一聲。那些親衛便有人領了出云,不多時,許多軍將便魚貫而入,孫鏜在丁一身邊說著數字:“老陳頭,一百人;王麻子只是個千戶,出五十;老高這吸血鬼,別看只是個千戶,能給你百五……”
這酒喝將下來,倒是收羅了大約二千軍兵。
只是召來撫琴的女校書略略有些不快,看她眉目間的模樣。只怕也不過二八年華,大致還有些才子佳人的念相之故。此時看著一班大小軍頭根本就不解風雅,攬著各自相中的女子,抱在懷中上下其手,又與其他軍頭喝到興起。呼喊猜枚,輸了不喝便有人當場按倒就灌。也有喝了去外間院子里吐過。再回來逞英雄的;也有剛行抱起懷中女子,入了邊上廂房,便行的,回到席間還與其他軍頭吹噓個中滋味。
這女校書看著,只覺他們何必來這醉仙閣?去倚紅樓之類不是便合適些么?
丁一和孫鏜倒是無人敢來灌酒,最多便是那些小軍頭結伴過來敬酒。不過丁某人酒量也還算過得去,不致出丑,應付起來還算自如。這時有了幾分醉意,看著那女校的愁顏。漸不成調的曲子,不禁失笑沖她招了招手。
“跑調了。”丁一看著有些畏懼的女校書,卻對她道,“會彈什么時興的曲子么?”
“公子聽么?”她說著便有了些興致,無論愿意不愿意,她終是這醉仙閣的校書,若是這些粗漢盯上了她,卻又如何?別說什么賣藝不賣身,那是做出了聲名的校書才有的噱頭,似她這般的,哪里敢云想這些?
這時于這伙看著都是權重勢大的軍頭里,猶是顯得斯文的丁一向她問話,她便也把丁一視作倚靠,重調了弦,丁一聽著不覺稱奇,竟是他在英國公府里用架子鼓敲出來《烽火揚州路》。
她一曲彈罷,便依偎在丁一身邊,低低說道:“聽說,這曲子,是那名動天下的丁容城譜的,若能見得他一面,便是死了,也是甘愿的。”迎客的女郎是不可能把來往賓客底細告訴這樣侍候的女子的,銷金窟,講究的就是揮金如土,就得讓客人玩得開心,玩得沒有其他煩憂,若是告訴這院子里的女子,這些人的身份,萬一弄出河東獅吼,以后誰還敢來?
當然,如果客人自己跟這院子里的女校書表露身份,或是她們自己猜出來,那自己醉仙閣也不會去管。
“丁容城?有什么稀罕的?”丁一看著有個小軍頭向這女校書望來,便伸手把她護了護,算斷了那軍頭的念想,他是看得出這女校書怕不太喜歡這廝殺漢的粗獷,“你且喝了這杯酒,那曲子我聽著有幾處錯漏,按想不是你彈錯,該是丁容城那廝譜錯……”
誰知這女校書俏臉含霜坐直了起來,卻一口把酒吞了,嗆得不住咳嗽,強壓著對丁一說道:“公子是貴人,作賤我等這般人,自無不可的。只是那丁容城,卻是世間奇男子,大英雄,還請公子自重!”
孫鏜在邊上聽著大笑起來,丁一沖他使了個眼色,孫鏜倒是領會卻沒說破,只是叫囂著丁一當自罰三杯。丁一無奈,只好飲了三杯,看著那不過十六七歲的小女孩一臉的稚氣,頗為有些不忍,卻對她說道:“我等是與丁容城極要好的朋友,所以說話方才隨便了一些,孫家哥哥,你說是么?”
孫鏜忍著笑點頭道:“那是自然!”
那女校書總算臉色緩和了些,坐了半晌,丁一看差不多,便向孫鏜舉起杯來:“哥哥,飲了這杯,小弟不勝酒力,便先行一步了。”孫鏜看著那些醉得橫七豎八的軍頭,卻也不好留丁一,便與他喝了這一杯,送到院子外面,自有女郎來引路出去。
這時方才那撫琴的女校書卻奔了出來,向丁一問道:“公子可能教奴家見一見丁容城?”
丁一已半醉,頗有些狂意,笑道:“有何不可?也罷,便給你留個念想!”
踱了幾步卻對那女子說道:“聽著,玩個新把戲,上聯是:樹已半尋休縱斧;下聯須是無情,例如是:蕭何三策定安劉!與上聯毫不相干,卻又字字對得上,你重新對得出一條下聯來,我便成全你這念頭。正是所謂,應得無情對,方遇有情人……哈哈哈!我過幾日還來,到時尋你來問就是,你叫什么名字?”
“淡菊。”
她說罷抬起頭,丁一已在刑天和杜子騰的護衛之下,隨著引路的女郎而去了。
不過淡菊此時的神態,卻全然沒有先前的柔弱。
她取了一盞燈籠,提起裙裾,卻露出一對沒纏過的天足來,快步向黑暗中行去,在醉仙閣西北角的小樓下,輕輕叩了叩門環,便有人來應了門。淡菊將燈籠交予那奴婢,快步上了小樓第三層,卻對房里那中年美婦拜了下去:“師父,那人走了,已有醉意,只不過他左右的,似乎是江湖前十高手刑天;還是一個姓杜的,看怕也是不下于刑天的硬茬子;八個親衛進退有秩,看來不太好下手。”
“若是好下手,人家用得著來找到我們素縞堂么?”中年美婦的年紀看來已經不小,眼尾紋在燈下顯出歲月的刀痕來,只不過這并沒有讓她覺得蒼老,反倒是添了幾分成熟的味道,如經年佳釀。
“是。”淡菊規規矩矩的應著。
中年美婦望著她,卻問道:“你不愿意么?”
“弟子不敢。”
“嗯,就是不情愿是有的,只是不敢不愿,這很好。”中年美婦點了點頭,“你能對為師說實話,就很好。淡菊,若是真能教你有個好歸宿,你是我養大的,我如何又能是鐵石心肝?舍了這張老臉皮,也要為你求個自由身。只是你跟他,終歸不是一路人啊,何況你不動手,堂里還是會再派人動手,師父不過是個香主,上面還有六大堂主四大長老,還有總堂主……”
“淡菊明白,淡菊會去做的。”
中年美婦點了點頭,似乎為自己的徒弟想通了感覺到高興:“你若愛他,便給他一個痛快的死;你若戀他,便下手狠一些,不讓他多受世間的苦;你若不能把他忘記,便和為師一樣,把他的尸骨燒了,取上一撮灰,永遠掛在心上。”她說著,撫著項鏈上的祖母綠雞心墜,想來里面,便是她當年愛慕的他,掛在她的心上。
淡菊仿佛看見,自己向來極為堅強的師父,眼角有些映照著火光的東西,但一轉眼又不見了,她想了想,終于還是向這中年美婦說出了丁一留下的那條上聯,還有無情對的玩法。聽著這中年美婦皺起眉來:“你理他這些做什么?還真的要與他唱酬么?出手之時,只教尋著一個名目,例如實在對不出來之類,近了身動手便是,哪里來有這么多事?”
“是,弟子錯了。”
丁一并不知道在這醉仙閣西北小樓的師徒對話,也不清楚其實淡菊早就知道他就是丁容城。出得醉仙閣來已是更深夜靜,連那神憎鬼厭的陳胖子那伙人,也早已經不知所蹤了。親衛牽了馬來,一一仔細檢查了肚帶、馬蹬,一切無誤之后方才來請丁一上馬,南京遇刺的事,沒有人敢再掉以輕心。
丁一上馬倒還利索,只是跑了一段了,被風一吹,酒全涌上來,不覺勒停了四蹄踏雪,滾鞍下來,吐得天昏地暗。他酒量是不錯的,但向來極為自律,極少喝酒。只因酒喝多了,手便不穩。
一下子喝了這么多酒下去,精神是沒問題,在奔馬上顛著,胃卻就受不了了。
這時前方小巷里,有一點油燈,伴著蔥花的味道,卻是一挑湯餅擔子,對于剛剛嘔吐完的丁一來說,真是感覺絕處逢生一般:“先去吃碗湯餅墊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