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喇河套原來新城衛的舊址,早已經風化成了廢墟,那長長的野草掩埋著,是洪武年的明軍戰士的血性。明成祖朱棣“五出漠北”的戰事里,屈裂兒河之戰,就是大明與這兀良哈三衛打的,這塊土地除了名義上接受明朝的冊封之外,幾十年來,一直由脫魯忽察兒在當土皇帝,就算在明成祖的年代,封脫魯忽察兒為左軍都督府都督僉事,由哈兒兀歹為朵顏衛掌衛事,這種情況也沒有改變。直到脫魯忽察兒前些年死了,便由他的孫子,也就是猛革賽的兒子朵,來繼續當這個土皇帝。
與大明的關系,除了冊封和朝貢,事實上真有沒什么干系。
土木堡之役,朵顏衛便已做出了選擇,他們并沒有作為明軍出戰。
但時隔四十余年,大明的旗幟卻再度于此處飄揚!
牧民遠遠觀察著,他們不敢太靠近,前日這桿旗立起時,便有不下三股小部落,想沖殺過去驅散那三兩百明人,搶奪他們那看起極為豐厚的物資。他們每股都有十來騎,都死了。明人鐵質的箭簇不要錢一般灑落,很快就把他們變成死尸;
昨天有兩股大一點的部落,兩部合在一起近百騎,這在草原上已是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他們沖過,依舊死了,因為昨天已經不止三兩百明人了,而是得有千余明人,其中列陣的至少有七百明軍。
那桿旗看起來象一塊用了許久又洗得很勤的抹布,舊而殘破,上面有八個金黃的字。
今日在圍觀著的牧民里,有人去部落里請了識得漢字的老人過來看,說那上面八個字,寫的是:精忠報國;勇冠三軍。這便讓這些蒙人疑惑了。將旗上不是應該寫著官職,什么大將軍或是總督啊之類的么?旗面上不是應該寫著將帥的姓氏才對嗎?怎么會寫著這樣八個字?
他的疑問,很快就傳染了其他的牧民,而也有人上報給朵顏衛都指揮同知,朵。
朵不是個沒見識的,京師保衛戰他也有派了軍馬去助陣——當然不是作為明軍加入守城的一方了,在瓦剌人的軍隊里,對于這桿旗和阿傍羅剎這個人,他心里有著深刻的記憶,無論是黑夜中的神。還是斬去賽刊王一臂,或是燒死數千瓦剌鐵騎,都足以讓他記住這桿旗。
“那是阿傍羅剎的旗。”朵這么對他的手下說道,他沒說把那些明人都殺了,也沒說不要招惹他們。只是這么說道,“那是阿傍羅剎的旗。”他重復地說了兩次。于是便沒有人再問怎么辦。很明顯,朵都暫時拿不定主意。
也先在正統十一年揮軍而下,把泰寧衛首領拙赤直接就滅殺了,原來在三衛之中處于領袖地位的泰寧衛,就一下子衰落了,現在已然漸漸以朵顏衛為首了。也先。自然就是草原上的狼王。
而被也先所忌憚的阿傍冇羅剎,朵說不放在眼里那是假的,毫不猶豫便向著那桿阿傍羅剎的旗吹響牛角,那不是一個部落首領、兀良哈三衛現在事實領袖。所應該做的事;但殺死阿傍羅剎,卻更加象是一個無形的誘惑,在吸引著他。
不論是打敗還是殺死阿傍羅剎,朵知道,那將會讓他在韃靼部的名聲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只要打敗就可以了,那是一個傳說連也先也無奈何的妖魔啊!而統領著韃靼的傀儡大汗脫脫不花是不甘心被也先操縱的,如果自己能打敗阿傍羅剎,受到脫脫不花的禮待是必然的事情。
他拿不定主意,這需要時間去思考與決斷。
于是便有人時刻注意著那些明人,又過了兩三日,那些明人愈來愈多了,看著有五六千人的模樣,若在草原上,也算是一個不小的部落了。但對于明人,草原上的男人,都有著莫名的優越感,特別是在無城可守的草原。
人數,并沒有帶給朵什么太大的困擾。
特別當在新城衛的舊址,又有一桿戰旗被立起,這一回,終于和朵顏的牧民認知的將旗一樣了,將領認旗上,斗大的“丁”字便繡于旗面,也就是主于中軍的主將大旗了;又立下門旗確定了轅門所在;另有軍兵持三角明字旗、虎旗等等,也有將領親衛所持“領”字旗、占旗等等,各方軍士更分青、紫、白、墨、黃五方旗幟,又有背黃旗的塘報小兵向四方奔出警戒的,有負著“樵”字旗出四出打割草料的……注
聽著下面牧民軍兵來報,朵卻就心中大定,他和大明廝斗了這么些年,時而歸化時而反叛,對明軍的旗號是熟知無比,一聽就知,這是一個衛所,至少五六千兵的架式。他就不得不做決斷了。
因為這五六千人并不是全部,后面肯定還有兵馬來,一個衛所連同家屬和軍余,怎么也得萬人以上,要是大的衛所,例如他這朵顏,那就更多了。等下去,等到對方兵馬來齊了,那時候情況必定是更差的。
朵在尋思著,這來朵顏立旗的衛指揮使,到底是什么角色?大明是要讓這姓丁的衛指揮使,來把自己干掉,還是要借自己之手,把這姓丁的衛指揮使弄死呢?因為這對于大明的朝廷來說,也是玩熟了的把戲,正統九年,泰寧衛拙赤殺了肥河衛的人,然后兩衛互相殺來殺去,大明也是不管的。
“差三百精騎,帶上五百騎,去看看到底是誰來了,阿傍羅剎據說沒有這么多旗,便只那桿旗,一戰滅了數千瓦剌鐵騎,也就是那桿旗。若是陣亂了,不妨沖一沖。”朵對著他的心腹大將如此吩咐著。
他必須看一看這明軍的成色,若只有那桿殘破的戰旗,他倒也不一定就敢決斷,因為阿傍羅剎這個名字,讓他不得不慎重,但這依足了明軍架勢的旗號,就讓朵心中大定了,明軍,又不是沒交鋒過!
什么時候明軍居然毫不通報,便敢在朵顏衛立旗?
但是朵的心腹領了三百精騎,又征召了五六百個牧民,攜了弓箭沖那新城衛的舊址奔去,離著還有十來里,便有一彪兩三百人的騎兵迎了上來,全是草原上軍兵的裝束,看上去都是精悍的男兒,當頭那人勒馬彎弓大吼道:“來者止步!”
“你們是什么人?為何來這朵顏衛作惡!”朵那心腹卻是個精明的,看著自己近千騎似乎極為浩蕩,但真正能打仗的也就那三百精騎,和對方人數不相上下的,若是打順了,那五六百牧民自然也會跟著幫手,若是不順,指望那些牧民,還不如指望長生天實在些。
而這些人看著個個都是兇神惡煞的模樣,這朵的心腹,卻不想打這不明不白的仗。
“我,吉達!是阿傍羅剎的鷹犬!你不知道,阿傍羅剎的旗就在吉達身后嗎?朵顏衛是什么不得了的地方?比起也先的大營又怎么樣?阿傍羅剎一把刀,吉達持旗就在后面跟著,想來就來,想去就去,你不服,就來戰!”吉達全然是不講理的,草原上拳頭往往就是道理。他身后那三兩百騎紛紛吼叫著附和,“是,人要戰,就來戰!”說著一個個都取了弓弦掛上,并且開始跟隨著吉達慢慢策馬小跑起來,眼看就要向冇那近千人的敵人發起決死的沖鋒。
朵的心腹有些騎虎難下,不戰而退,回去必定不好交代;戰,他根本就沒有一點信心,對方這三兩百人,一點也不比自己帶著的三百精騎差,他根本就沒有把握掌控戰局的走向。
正當他躊躇之間,卻就遠遠見得尖尖煙塵卷起,不論是吉達或是朵的心腹,都下意識地示意身后軍馬停下來,誰也不想成為被黃雀狩獵的螳螂,或許他們不懂這個漢語中的成語,但這并不妨礙經年的廝殺,教他們能明白個中的道理。
遠處的騎者奔近了,卻只有十余騎,領頭的沖著朵的心腹喊道:“你認不認得我?不認得,去叫朵來!”那心腹連忙點頭表示自己是認得的,這人在也先攻明之時,便是跟隨在也先身邊,這朵的心腹,也是被派著領兵去瓦剌人軍中,哪里會不認得?看他點頭,那人便吼道,“我是太師也先的千夫長,是巴達瑪的侍衛,我的主人,要來這里跟她的安答述話,你去與朵說,不要在這里爭斗,不然的話,拙赤就是下場!”
然后這個巴達瑪的侍衛頭子,又對吉達說道:“你的主人還沒來,你為何就要在這里殺人?都是草原的男兒,狼王的子孫,你先回去,要殺人,等阿傍羅剎來了,他說殺,你就殺吧。”
吉達點了點頭,沖著朵的心腹說道:“你去喝酒,去吃肉,好好養著,等吉達的主人來了,他說殺人,吉達就來殺你,聽說吃飽了,死得不太痛。”說罷便打了一聲呼哨,領著那兩三百騎退了回去。
ps:注1、領字旗及三角明字旗,是引《menatarms圖集dievalchinesearmies12601520》部分;2、占旗是引《武備志》;3、其他是引《西昌學院學報》所刊的2009文章《明代軍旗術語初探》,陳海生,金雙平,文章編號16731883(2009)01000903。